厚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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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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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0 am

厚黑叢話卷四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面子太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面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宗吾臆談》內,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的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只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托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每人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佈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是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托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托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托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干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色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帶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後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懦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為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裡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清世宗呼允為阿其那,允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幾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後,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跡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忤不假,只怕「以至仁伐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像,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達爾文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達爾文諸人,成一個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有人違反了他們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達爾文諸人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聖人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批評,如果我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我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蹉商,不許孔子、達爾文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聖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錄天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劃幾根槓子。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對聖人之懷疑》的原文。這原是我滿清未年的思想,民國十六年才整理出來,刊入《宗吾臆談》內。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才會發明厚黑學。此文同《厚黑學》,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壞工作。自民國九年著《心理與力學》起,以後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設工作。而《心理與力學》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點。

民國九年,我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又繪出甲乙兩圖,以後一切議論,都以之為出發點。批評他人的學說,就以之為基礎,合得到這個方式的,我就說他對,合不到的,我就說他不對。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萬事萬物。我也自知不脫我見,但我開這間鋪子,是用的這把尺子,不能不向眾人聲明。

我們試就甲乙兩圖,來研究孟荀楊墨四家的學說:孟子講「差等之愛」,層層放大,是很合天然現象的,便他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與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類話,總是從第二圈說起走,對於第一圈之我,則渾而不言。楊子主張為我,算是把中心點尋出了,他卻專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論。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兩家都不知: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楊子為我,墨子兼愛,我們只用「擴其為我之心」一語,就可將四家學說折衷為一。

孟子言「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憫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會憫人之死,怵惕自然會擴大為惻隱,因教人再擴大之,推至於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又未把「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提出來討論,以致生出宋明諸儒的誤會,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盡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他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後儒乃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淨,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捨了康莊大道不走,反去攀援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捨去了我字。韓昌黎裡操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歎賞,這也是捨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井在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宋儒的學說,捨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欲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欲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欲,想盡法子去剷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剷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欲,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苻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捨。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只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制裁,使不至為害人類。譬諸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時,詩者宣導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制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制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只看見前兩種,故倡善性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後,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慾說。這物慾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欲,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慾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只有赤裸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慾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慾二字改為人欲。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欲,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欲,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欲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欲物慾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平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欲,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欲,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僕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僕。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驅使,唯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意,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總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說橫亙胸中,又不願抹煞事實,故創出的學說,無在非迂曲難通。此《厚黑叢話》之所以以不得不作也。予豈好講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欲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害天理。王陽明傳習錄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的講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人誤點指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欲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欲,去人欲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諸儒主張去人欲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瘡的工作。其學說之不能饜服人心,就在這個地方。

以上一段,是從拙作《社會問題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惡之研究」中錄出來的,我當日深疑陽明講學極為圓通,處處打成一片,何至會把天理、人欲歧而為二,近閱《龍溪語錄》所載「天泉證道記」,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洩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洩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把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由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門人躐等之弊。傳習錄是陽明早年的門人所記,故其教法如此。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的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時時勤拂拭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本來無一物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錄》所講的道理,幾與六祖壇經無異,成了殊途同歸,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來說,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理論就圓滿了。二說相合,即成為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樣與荀子學說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請問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嗎?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天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50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嗎?

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可合而為一,則王陽明之致良知,與李宗吾之厚黑學,即可合而為一。人問:怎麼可合為一?我說: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厚黑經》曰:「大好色終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厚黑經》曰:「八百歲而慕少艾者,予於彭祖見之矣。」愛親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愛親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父母。同時就可把少壯好色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少艾。昔人說:王學末流之弊,至於蕩檢逾閒,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學致出來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貫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壯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於是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主張,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個口,則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個口,則可以漂房舍,殺人畜。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制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為碗盞裝食物。我們把他制為碗盞好了。這個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自今觀之,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為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之謂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繪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合理。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一切說法,離開生存立論,所以才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怪話。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說,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出諸偽古文尚書,作偽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的說法,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又要顧事實,又要回護孟子,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也。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告子不知何許人,王龍溪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與告子之交誼,當如子夏與子張之交誼,平日辨疑析難,互相質證。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交誼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亙在胸,左袒孟子,力詆告子為異端,而其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斥程朱為叛徒也。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我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色慾之少艾與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只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姜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色慾,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所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只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列強,壓迫,故當提出列強為目標,手有指,指列強,口有道,道列強,使全國人之視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羊子也、郭巨也、姜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列強。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而其要點。則從人人思想獨立開始。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當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據你說:你不懂外國文,有人勸你看西洋心理學譯本,你也不看,像你這樣的孤陋寡聞,怎麼夠得上稱教主?」我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譯本未讀過,連西洋這個名詞,都未聽過,怎樣會稱至聖先師?你進文廟去把他的牌位打來燒了,我這厚黑教主的名稱,立即登報取消。我再問:西洋希臘三哲,不惟連他們西洋大哲學家康德諸人的書一本未讀過,並且恐怕現在英法德美諸國的字,一個也認不得,怎麼會稱西洋聖人?更奇者:釋迦佛,中國字、西洋字一個都認不得,中國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個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聞,萬倍於我這個厚黑教主,居然在為五洲萬國第一個大聖人,這又是甚麼道理?吁,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正在劃出厚黑區域,建立厚黑哲學,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諸君嘵嘵置辯也。」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說道:「可惜你不懂科學,所以你種種說法,不合科學規律。」我說:「我在講八股,你怎麼同我講起科學來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學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義法。我把達爾文的《種源論》,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評八股之法評之,每書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而不謂西洋科學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於中國之八股。現在全世界紛紛擾擾,就是幾部死不通的文章釀出來的。因為達爾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會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因為孟德斯鳩的文章不通,我國過去廿四年,才會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會組織不健全。人問:「這部書也不通,那部書也不通,要甚麼書才通?」我說:「只有厚黑學,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學也!如果我懂了科學,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達爾文聖人也,斯密士聖人也,孟德斯鳩聖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無一非聖人也。怎麼會寫《厚黑叢話》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這《厚黑叢話》為新刑律,把古之達爾文、斯密士、孟德斯鳩,今之墨索里尼、希特,一一處以槍斃,而後國際上、經濟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國的八股研究好了,不過變成迂腐不堪的窮骨頭,如李宗吾一類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學家,達爾文諸人的學說研究好了,立即要「屍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國聖人的話說完了,再來懷疑西洋聖人。

我之所以成為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著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意就是了。如認為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的反覆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別個地方去了。無論甚麼高深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我認為世間的書有三種,一為宇宙自然的書,二為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為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藉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種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譯本為?

我讀書的秘決,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裡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觸目即刺眼。我打馬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艷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芥子大的花兒,反比鬥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縫裡細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中來。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只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罷了。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為第一,他讀書也是只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莫如劉歆,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饑,書所以療愚。飲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獃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讀書不消化,才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才有慶元黨案,才有朱陸之爭。

世界是進化的,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瞭解大意也。則並大意亦未必瞭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瞭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我寫《厚黑叢話》,遇著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幹?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面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為甚躲在書堆中,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的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為標幟,一切道理,經我心考慮而過。認為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為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為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釋迦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爐而冶之,無畛域,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

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為是者則是之,我見為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為是,今日之我以為非,則以今日之我為主。如或回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為前日之我之媽,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為道。」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麼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伕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即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的,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卻齊存魯,破吳霸越。以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何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智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伕的智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為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為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伕,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談些「謹防你把寫入《厚黑叢話》!」我說:「兩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兩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廟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來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我有個六十六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寫入《厚黑叢話》第一卷。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餚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我詫異道:「你怎麼幹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而垂示子孫。」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幹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幹這個生活。須知:古今幹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若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讀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鑒》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烘、爆、烤、醬、酢、鹵、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滋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游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制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游北京,慈禧後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後,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餚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向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近有某君發行某種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說:我做則做,但有一種條件,我是專門講厚黑學的,三句不離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則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嚇,婉言辭謝。我執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沒法,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啟事云:「知舊矜之而錫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其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益不可仰矣。」等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慾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為獻。

民國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卿、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他認為瘋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著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下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妄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哪知他信道不篤,後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幾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會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否?宣佈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系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在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官。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殘。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云:「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臥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愈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鐵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恆、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瞭的認識了,獨不解何以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亦獲享此高壽,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干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者遠隔數千里,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文,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侄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你們都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骷髏不過愈瘧疾而已,陳琳檄文不過愈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補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後,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而現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云:「復不肯,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以為信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最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我是否癲?請質之子瞻。」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史在。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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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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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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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地球

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0 am

厚黑叢話卷五
  
成都《華西日報》民國二十五年一月二月
  
去歲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從我的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增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字。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可,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廿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為全世界的厚黑年。諸君不信,且看事實之證明。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至今已二十五年,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面,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以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呢?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面,有一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見過。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來,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獨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與他留點憾事。」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瞭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身為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為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儘是好人,惟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為東林黨。吾黨儘是好人,惟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為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恤。而當日排擠廷弼最力,上疏請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為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斗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蒼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楊漣、左光斗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的研究厚黑學。研究厚黑學,倒還可以做些福國利民的事。
  
  
丙 圖
  
  宋儒主張去私,究竟私是個甚麼東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子之語來解釋。韓子原文,是「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篆文是,畫一個圈圈。公字,從八從,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這是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子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外,又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外,又要說我徇私,這只好把本國人這個圈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木道:你為甚麼要吸取我的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問太陽道:你為甚麼把我向你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他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滅。

  我們從上項推論,繪圖如丙,就可得幾個要件如下:

  (1)遍世界尋不出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

  (2)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無怪宋儒去私之說,行之不通。

  (3)我們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曾繪出甲乙兩圖,說:「心理的現象,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現在討論私字,繪出丙圖,其現象仍與甲乙兩圖相合。所以我們提出一條原則:「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想來不會錯。

  我們詳玩丙圖,中心之我,彷彿一塊磁石,周圍是磁場,磁力之大小,與距離成反比例。孟子講的差等之愛,是很合天然現象的。墨子講兼愛,只畫一個人類的大圈,主張愛無差等,內面各小圈俱無之,宜其深為孟子駁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楊朱主張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來,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楊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認為楊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為近,豈非很奇的事嗎?這正是孟子的卓見,我非宜下細研究。

  凡人在社會上做事,總須人己兩利,乃能通行無礙。孔孟的學說,正是此等主張。孔子所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所說:「修齊治平。」孟子所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等語,都是本著人己兩利的原則立論。叫儒家損人利己,固然絕對不做,就叫他損己利人,他也認為不對。觀於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問,和孟子所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等語,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來,此等主張,最為平正通達。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捨去我字,成為損己利人之行為,當然為孔門所不許。

  楊子為我,是尋著了中心點,故孟子認為他的學說,高出墨子之上。楊子學說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四語(見《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我,把他存起;同時知道,他人也有一個我,不去侵犯他。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然而尚為孟子所斥,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儒家的學說,是人己兩利,楊子只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失去人我之關聯。孔門以仁字為主,仁字從二人,是專在人我間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於人人。所以楊子學說,亦為孟子所斥。

  我因為窮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圖,據三圖以評判各家之學說,就覺得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了。即如王陽明所講的「致良知」,與夫「知行合一」,都可用這圖解釋。把圖中之我字作為一塊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離心向心兩種力量。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愛之心而言,是一種引力;陽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遠,兩種力量俱具備了的。故陽明的學說,較孟子更為圓通。陽明所謂致良知,在我個人的研究,無非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上罷了。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個道理,用力學公例一說就明白了。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的終點,兩點俱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即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感應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判定同性異性後,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即知即行」的現象。

  歷來講心學者,每以鏡為喻,以水為喻,我們用磁電來說明,尤為確切。倘再進一步,說:「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一源。」講起來更覺圓通。人事與物理,就可一以貫之。科學家說:「磁電見同性自然相推,見異性自然相引。」王陽明說:「凡人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見哥哥近前來,自然會推他打他。」像這樣的講,則致良知也,厚黑學也,就成為一而二,二而一了。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外面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我們曠觀宇宙,即知天然現象,無一不是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的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等於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辦得到?只好承認其私,提出生存二字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夠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學所以不得不作,閱者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楊朱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他說道:「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即是「各遂其私」的說法;同時他又恐各人放縱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著即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施之現今,最為適宜,我們應當特別闡揚。所以研究厚黑學的人,同時應當研究楊朱的學說。楊氏之學,在吾道雖為異端,然亦可借證,對鈍根人不能說上乘法,不妨談談楊朱學說。

  地球是一個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兩種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們視覺之外,只能看見他引而向內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說地球有引力,不能說地球有推力。人心猶如一塊磁石,是具備了引之推之兩種力量,由這兩種力相推相引,才構成一個社會,其組織法,絕像太空中眾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賊相害,是出於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擴充出來,可以造成戰爭,擾亂世界和平;殊不知人類由漁獵,而遊牧,而農業,而工商業,造成種種文明,也由於一個私字在暗中鼓蕩。斯義也,彼程朱諸儒,烏足知之!此厚黑學所以為千古絕學也。

  厚黑二字,是從一個私字生出來的,不能說他是好,也不能說他是壞,這就是我那個同學朋友謝綬青跋《厚黑學》所說的:「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我發明厚黑學,等於瓦特發明蒸汽,無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車,駕駛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駕駛不得法,就會跌下巖去。我提出「厚黑救國」的口號,就是希望司機生駕駛火車,向列強衝去,不要向前日朝巖下開,也不要在街上橫衝直撞,碾死行人。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這是科學家公認的定律。吾人之性靈,算是一種能力,請問:其生也從何而來,其死也從何而去,豈非難解的問題嗎?假定: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這個問題,就可解釋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質,變為吾身之毛髮骨血,同時地球之磁電,變為吾之性靈;其死也,毛髮骨血,退還地球,仍為泥土,是謂物質不滅。同時性靈退還地球,仍為磁電,是謂能力不滅。我們這樣的解釋,則昔人所謂「浩氣還太虛」,所謂「天地有正氣,下為河岳,上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種種說法,就不是得空談了。倘有人問,靈魂是否存在?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為泥土,性靈化為磁電,可謂之靈魂消滅。然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即謂之靈魂尚存,亦無不可。性靈者吾人之靈魂也,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性靈與磁電,同出一源。我所繪甲乙丙三圖,即基於此種觀察生出來的,是為厚黑哲學的基礎。至於實際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認為合理,就寫出來,是之謂宗吾。

  我雖講厚黑學,有時亦涉獵外道諸書,一一以厚黑哲理繩之。佛氏說:佛性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邊際,無終始;楞嚴七處征心,說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認為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則佛氏所說,與太空磁電何異?佛說:「本性圓融,周遍法世。」又說:「非有非無。」推此與磁電中和現象何異?黃宗羲著《明儒學案》自序,開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龍自序為學之次弟云:「程子謂:『心要在腔子裡』,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注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以為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我們要解釋黃高二氏之說,可假定宇宙之內,有一致靈妙之物,無處不是灌滿了的。就其灌滿全身軀殼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滿宇宙言之,名之曰磁電,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電,其途雖殊,終有溝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西人發明催眠術,發明無線電,也是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這即二者溝通之初基。

  我們把物質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我們的身體,是物質集合而成,也即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心理的變化,逃不出磁電學的規律,逃不脫力學的規律。

  人類有誇大性,自以為萬物之靈,彷彿心理之變化,不受物理學的支配。其實只能說,人是物中之較高等者,終逃不出物理學的大原則。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參入他種藥品,形狀和性質均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熱,心中就煩燥,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參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地方觀察,人與物有何區別?故物理學中的力學規律,可適用到心理學上。

  王陽明說「知行合一」,即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為明瞭。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面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這都是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發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面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了。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這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見阻一樣。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算行了。他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知。」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這力線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經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可說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們學過物理,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因為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致受列強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力線排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我說:你只有研究厚黑學,我所寫的《厚黑叢話》,即是引導鐵條的磁石。

  我國有四萬萬人,只要能夠聯為一氣,就等於聯合了歐洲十幾國。我們現受日本的壓迫,與其哭哭啼啼,跪求國聯援助,跪求英美諸國援助,毋寧哭哭啼啼,跪求國人,化除意見,協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驅逐了,再說下文。人問:國內意見,怎能化除?我說:你把厚黑學廣為宣傳,使一般人瞭解厚黑精義及厚黑學使用法,自然就辦得到了。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帳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帳,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辦到,其下手方法,則在調整內部,把四萬萬根力線排順,根根力線,直射列強,這即是我說「厚黑救國」。

  人問我:對外的主張如何?我說:我無所謂主張,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當門之虎,歐美諸強國,是宅左宅石之獅豹,請問諸君,處此環境,室內人當如何主張?

  世界第二次大戰,迫在眉睫,有主張聯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張聯合日本以抗俄國的,又有主張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學推論之,都未免錯誤。我寫的《厚黑叢話》第二卷內面,曾有「黑厚國」這個名詞,邇來外交緊急,我主張將「厚黑國」從速建立起來,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國的國王,將來還要欽頒厚黑憲法。此時東鄰日本,有甚麼水鳥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來,同我的厚黑弟子討論一下:

  我們學物理化學,可先在講室中試驗。惟有國家這個東西,不能在講室中試驗,據我看來,還是可以試驗,現在五洲之中,各國林立,諸大強國,互相競爭,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說:現在的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當日的春秋戰國,即是我們的試驗品。

  春秋戰國,賢人才士最多,他們研究出來的政策,很可供我們的參考。那個時候,共計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時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戰國時代,蘇秦「聯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自從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齊國遂崛起為五霸之首;後來晉文稱霸,也沿襲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張。這個政策,很值得我們的研究。戰國時,蘇秦倡「聯六國以抗強秦」之議,他的從約成功,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國現在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主張把管仲、蘇秦的兩個法子融合為一,定為厚黑國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蘇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終而失敗。究竟成功之點安在?失敗之點安在?我們可以細細討論。

  春秋時,周天子失了統馭能力,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間侵入,弱小國很受蹂躪,與現在情形是一樣的。楚國把漢陽諸姬滅了,還要問鼎中原,與日本滅了琉球、高麗,進而佔據東北四省,進而佔據平津,是一樣的。那個時候,一般人正尋不著出路,忽然跳出一個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靂一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用周天子的名義驅逐外夷,保全弱小國家的領土,大得一般人的歡迎。他的辦法,是九合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來,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衛邢。這是用一種合力政策,把外夷各個擊破。以那時國際情形而論,楚國是第一強國,齊雖泱泱大國,但經襄公荒淫之後,國內大亂。桓公即位之初,長勺之戰,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國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適宜之戰。我國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則有之,小則未也,絕像春秋時的齊國,天然是盟主資格。當今之世,「管厚黑」復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擁護中央政府,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進而聯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來,向諸大強國攻打。」基於此種研究,我國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早就該使下厚黑學,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與那個分贓集團的國聯成一個對抗形勢,由我國出來,當一個齊桓公,領導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對諸大強國奮鬥。

  到了戰國,國際情形又變,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並立,周天子已經扶不起來,紙老虎成了無用之物,尊週二字,說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時,為夷狄之國,到了此時,攘夷二字更不適用。七國之中,秦最強,乎有併吞六國之勢,於是第二個大厚黑家蘇秦,挺身出來,倡議聯合六國,以抗秦國,即是聯合眾弱國,攻打一強國,仍是一種合力政策,可說是「管厚黑政策的變形」。基於此種研究,我們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諸國,合看為一個強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國,當然組織一個「弱小民族聯盟」,以與諸強國周旋。

  諸君莫把蘇秦的法子小視了,他是經過引錐刺股的工夫,揣摹期年,才研究出來。他這個法子,含有甚深的學理。他讀的是太公陰符,陰符是道家之書。古陰符不傳,現行的陰符,是偽書。我們既知是道家之書,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經》來說明。《老子》一書,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戰國時厚黑大家文種、范蠡,漢初厚黑大家張良、陳平等,都是從道家一派出來的。管子之書,《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內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為根據。鄙人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創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還讀老子之書,就覺得處處可用力學公例來解釋,將來我講「中國學術」時,才來逐一說明。此時談厚黑外交,談到蘇秦,我只能說,蘇大厚黑的政策,與老子學說相合,與力學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明明是歸到一個平字上。力學公例,兩力平衡,才能穩定。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蘇秦窺見這個道理,遊說六國,抱定一個平字立論,與近世孫中山學說相合。他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和「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一類話,激動人不平之氣。孫中山說:中國人,連高麗、安南等亡國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當名曰「次殖民地」。其論調是一樣的,無非是求歸於平而已。蘇秦的對付秦國的法子,是「把六國聯合起來,秦攻一國,五國出兵相救」。此種辦法,合得到克魯泡特金「互助」之說。秦雖強,而六國聯合起來,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達爾文「強權競爭」之說。他把他的政策定名為「合縱」,更可尋味。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明明是力學上的合力方式。他這個法子,較諸管仲政策,含義更深,所以必須揣摹期年,才研究得出來。他一研究出來,自己深信不疑地說道:「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果然一說就行,六國之君,都聽他的話。《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戰國時候,百家爭鳴,是學術最發達時代,而蘇厚黑的政策,能夠風靡天下,豈是莫得真理嗎?

  管蘇兩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雖不同,裡子是一樣的,都是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蘇秦之政策終歸失敗,縱約終歸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蘇秦,都是起的聯軍,大凡聯軍,總要有負責的首領。唐朝九節度相州之敗,中有郭子儀、李光弼諸名將,卒至潰敗者,就由於莫得負責的首領。齊國是聯軍的中堅分子,戰爭責任,一肩擔起,其他諸國,立於協助地位。六國則彼此立於對等地位,不相統轄,缺乏重心。蘇秦當縱約長,本然是六國的重心,無奈他這個人,莫得事業心,當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的氣,才發憤讀書,及佩了六國相印,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志滿意得,不復努力。你想當首領的人,都這個樣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來當六國的縱約長,是決定成功的。

  蘇秦的政策,確從學理上研究出來,而後人反鄙視之,其故何也?這只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克復領教李宗吾的學說。他陳書數十篋,中間缺少了一部《厚黑叢話》,不知道「厚黑為裡,仁義為表」的法子。他遊說六國,純從利害上立論,赤裸裸的把厚黑表現出來,忘卻在上面糊一層仁義,所以他的學說,就成為邪說,無人研究,這是很可惜的。我們用厚黑史觀的眼光看去,他這個人,學識有餘,實行不足,平生事跡,可分兩截看:從刺股至當縱約長,為一截,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為一截,是實行上之失敗。前一截,我們當奉以為師;後一截,當引以為戒。

  我們把春秋戰國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來研究魏蜀吳三國的外交政策。三國中,魏最強,吳、蜀俱弱。諸葛武侯,在隆中,同劉備定的大政方針,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合兩弱國以攻一強國,仍是蘇大厚黑的法子。史稱:孔明自比管、樂。我請問讀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自比管仲,尚說得去,惟他平生政績,無一點與樂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戰國策》:燕昭王伐齊,是合五國之兵,以樂毅為上將軍。他是聯軍的統帥,與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樣。燕昭王欲伐齊,樂毅獻策道:「夫齊霸國之餘教,而聚勝之遺事也,閒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因主張合趙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對劉先帝說道:「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因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其政策與樂毅完全一樣。樂毅曾奉昭王之命,親身赴趙,把趙聯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齊打破。孔明奉命入吳,說和孫權,共破曹操於赤壁,其舉動也是一樣,此即孔明自比樂毅所由來也。至於管仲糾合眾弱國,以討伐最強之楚,與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聯吳伐魏的主張,不外管仲、樂毅的遺策。

  東漢之末,天子失去統馭能力,群雄並起,與春秋戰國相似。孔明隱居南陽時,與諸名士討論天下大勢,大家認定:曹操勢力最強,非聯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滅,希望有春秋時的管仲和戰國時的樂毅這類人才出現。於是孔明遂自許:有管仲、樂毅的本事,能夠聯合群雄,攻打曹魏。這是所謂

  「自比管樂」了。不過古史簡略,只記「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把他和諸名士的議論概行刪去了,及到劉先帝三顧草廬時,所有袁紹、袁術、呂布、劉表等,一一消滅,僅剩一個孫權,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這種政策,是同諸名士細細討論過的,故終身照著這個政策行去。

  「聯合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是蘇秦揣摹期年研究出來的,是孔明隱居南陽,同諸名士討論出來的,中間含有絕大的道理。人稱孔明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寧靜,頗近道家,他生平所讀的,是最粗淺的兩部厚黑教科書,第一部是《韓非子》,他治國之術,純是師法申韓,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申子之書不傳,等我講厚黑政治時再談。第二部是《戰國策》,他的外交政策,純是師法蘇秦。《戰國策》載:蘇秦說韓王曰:「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異於牛後乎?」韓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死,必不能事秦。」《三國誌》載:孔明說孫權,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孫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我們對照觀之,孔明的策略,豈不是與蘇厚黑一樣?

  「聯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非統籌全局從大處著眼看不出來。這種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瞭解,在吳只有魯肅一人能瞭解。魯肅主張捨出荊州,以期與劉備聯合,其眼光之遠大,幾欲駕孔明而上之。蜀之關羽,吳之周瑜,呂蒙、陸遜,號稱英傑,俱只見著眼前小利害,對於這種大政策全不瞭解。劉備孫權有相當的瞭解,無奈認不清,拿不定,時而聯合,時而破裂,破裂之後,又復聯合。最瞭解者,莫如曹操。他聽見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其實孫劉聯合,不過抄寫蘇厚黑的舊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聽了都要心驚膽戰,這個法子的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結論曰:「當今之世,諸葛武侯復生,他的政策,決定是:退出國聯,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向諸大強國進攻。」

  我們倡出「弱小民族聯盟」之議,聞者必惶然大駭,以為列強勢力這樣的大,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豈不觸列強之怒,豈不立取滅亡?這種疑慮,是一般人所有的。當時六國之君,也有這樣疑慮。張儀知六國之君膽怯,就乘勢恐嚇之,說道:「你們如果這樣幹,秦國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勸你還是西向事秦,將來有如何的好處。」六國聽他的話,遂連袂事秦,卒至一一為秦所滅。歷史俱在,諸君試取戰國策細讀一過,看張儀對六國的話,像不像拿現在列強勢力,去恐嚇弱小國一般?六國信張儀的話而滅亡,然則為小民族計,何去何從,不言而決。

  蘇秦說六國聯盟,是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張儀勸六國事秦,也是從利害立論,也是說得娓娓動聽。同是就利害立論,二說極端相反,何以俱能動聽呢?其差異之點:蘇秦所說利害,是就大者遠者言之,張儀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利害,雖以關羽、周瑜、呂蒙、陸遜這類才俊之士:尚不免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況六國昏庸之主?所以張儀之言,一說即入。由後日的事實來證明,從張儀之說而亡國,足知蘇秦之主張是對的。今之論者,怕觸怒列強,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恰走入張儀途徑。願讀者深思之!深思之!

  蘇秦與張儀同學,自以為不及儀,後來回到家中,引錐刺股,揣摹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學力遂超出張儀之上,說出的話,確有真理。孟子對齊宣王曰:「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這種說法,宛然合縱聲口。孟子譏公孫衍、張儀以順為正,是妾婦之道,獨未說及蘇秦。我們細加研究,公孫衍、張儀教六國事秦,儼如妾婦事夫,以順為正,若蘇秦之反抗強秦,正是孟子所謂「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學說,最富於獨立性。我們讀孟子答滕文公「事齊事楚」之問,答「齊人築薛」之問,答「事大國則不得免焉」之問,獨立精神,躍然紙上。假令

  孟子生今之世,絕不會仰承列強鼻息,絕不會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夠徹底研究,得出的結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蘇秦「合眾弱國以抗一個強國」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學說,也是合的,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也說合縱是六國之利,足征蘇秦的政策是對的。我講厚黑學有兩句秘訣:「厚黑為裡,仁義為表。」假令我們明告於眾曰:「我們應當師法蘇秦聯合六國之法,聯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詫異道:「蘇秦是講厚黑學的,是李瘋子一流人物,他的話都信得嗎?信了立會亡國。」我們改口說道:「此孔孟遺意也,此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馬溫公之主張也。」聽者必歡然接受。

  大丈夫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寧為玉碎,無為瓦全。我國以四萬萬民眾之國,在國聯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強馬首是瞻,亡國之禍,迫於眉睫。與其坐以待斃,孰若起而攻之?與其在國聯中仰承列強鼻息,受列強之宰割,曷若退而為弱小民族之盟主,與列強為對等之周旋?春秋之義,雖敗猶榮,而況乎斷斷不敗也。

  晉時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歎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豈非庸才?」我國有這樣的土地人民,而受制於東鄰三島,千秋萬歲後,讀史者將謂之何!余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萬萬民眾,快快的厚黑起來,一致對外!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快快的厚黑起來,向列強進攻。

  孫中山演說集,載有一段故事,日俄戰爭的時候,俄國把波羅的海的艦隊調來,繞過非洲,走入日本對馬島,被日本打得全軍覆沒。這個消息傳出來,孫中山適從蘇彝士河經過,有許多土人,看見孫中山是黃色人,現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問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孫中山說道:「我是中國人。你們為甚麼這樣的高興呢?」他答應道:「我們東方民族,總是被西方民族壓迫,總是受痛苦,以為沒有出頭的日子。這次日本打敗俄國,我們當如自己打勝仗一樣,這是應該歡喜的,所以我們便這樣的高興。」我們試想:日本打敗俄國,與蘇彝士河邊的土人何關?日本又從莫說過要替他們解除痛苦的話。他們現出這種樣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見了。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的口號,大受弱小民族的歡迎。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於「民族自決」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號,對內自決,對外互助,當然更受歡迎。且威爾遜不過徒呼口號而已,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有特設之機關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於本身上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威爾遜代表美國,美國是列強之一,是站在壓迫者方面。威爾遜個人雖有這種主張,其奈美國之立場不同何?我國與弱小民族是站在一個立場,出來提倡民族自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彼此互助,是決定成功的。

  至於和會上威爾遜之所以失敗者,則由威爾遜是教授出身,不脫書生本色,未曾研究過厚黑學。美國參戰之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巴黎和會初開,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爾遜當如救世主一般,以為他們的痛苦可以在和會上解除了。哪知英國的路易‧喬治,法國的克利滿梭,都是精研厚黑學的人,就說克利滿梭,綽號「母大蟲」,尤為凶悍,初聞威爾遜鼎鼎大名,見面之後,才知黔驢無技,時時奚落他,甚至說道:「上帝只有十誡,你提出十四條,比上帝還多了四條,只好拿在天國去行使。」威爾遜只好忍受。後來意大利全權代表下旗歸國,日本全權代表也要下旗歸國,就把威爾遜嚇慌了,俯首貼耳,接受他們要求,而民族自決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這個厚黑教主是威爾遜,我就裝癡賣呆,聽憑他們奚落,坐在和會席上,一言不發,直待意大利下旗歸國,日本下旗歸國,已經出了國門,猝然站起來,在席上一拍巴掌說道:「你們要這樣幹嗎?我當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你們認了可,我美國才參戰,而今你們這樣幹,使我失信於美國人民,失信於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領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們英法意日四國決一死戰,才可見應諒於天下後世。你母大蟲說我這十四條應拿在天國行使,你看我於一個星期內,用鮮血將這個地球染紅,就從這鮮血中現出一個天國,與你母大蟲看!」說畢,退出和會,應用我的補鍋法,把鍋敲破了再說,三十分鐘內,通電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來,對列強反戈相向,由美國指揮作戰。這樣一來,請問英法敢開戰嗎?當日事實俱在,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德國戰鬥力並未損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國封鎖耳。只要接濟他的糧食,單是一個德國,已夠英法對付。大戰之初,英法許殖民地許多權利,弱小民族拋棄舊日嫌怨,一致贊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黨徒幫助英國,原想戰勝之後,可以抬頭,哪知和會上,列強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噴天。有了威爾遜這樣的主張,他們在戰地,還有不立即倒戈嗎?兼之美國是生力軍,國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實行開戰,可斷定:一個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這個戰火,請問英法敢打嗎?如果要我美國不打,除非十四條條條實行,並須加點利息,格外增加兩條。何以故呢?因為你英法諸國,素無信義,明明白白的承認了的條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條之外,非增加兩條,以資保障不可。威爾遜果然這樣幹,難道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嗎?無奈威爾遜一見意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歸國,就手忙腳亂,用「鋸箭法」了事,竟把千載一時之機會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頭在內面陸續發作,我國東北四省,無端失去,阿比西尼亞,無端受意大利之摧殘。世界第二次大戰,行將爆發。凡此種種,都由威爾遜在和會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學之不可不講也!

  上述的辦法,以威爾遜的學識,難道見不到嗎?就說威爾遜是書獃子,不懂厚黑學,同威爾遜一路到和會的,有那麼多專門人才,那麼多外交家,一個個都是在厚黑場中來來往往的人,難道這種粗淺的厚黑技術都不懂得,還待李瘋子來說嗎?他們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這樣幹,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美國是壓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這種大矛盾,美國怎能這樣幹呢?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四字,與他本國的立場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學的,窺破威爾遜有此弱點,就在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案,朝著他的弱點攻去,意若曰:「你會唱高調,等我唱個高調,比你更高。」這本是厚黑學的妙用,果然把威爾遜制住了。然而威爾遜畢竟是天稟聰明,他並莫有讀過厚黑學譯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決之主張,為列強所不許,為本國所不許,竟大吹大擂起來,鬧得舉世震驚,此即是鄙人「辦事二妙法」中之「補鍋法」也,把鍋之裂痕,敲得長長的,乘勢大出風頭,迨至意大利和日本全權代表要下旗歸國,他就馬馬虎虎了事,此「辦事二妙法」中之「鋸箭法」也。威爾遜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貫徹者,非我不盡力也,其奈環境不許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贊成何。」是無異外科醫生對人說道:「我之只鋸箭干而不取箭頭者,非外科醫生不盡力也,其奈內科醫生袖手旁觀何!」噫,威爾遜真厚黑界之聖人哉!

  中國八股先生有言曰:「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發明補鍋法鋸箭法,此先知先覺之東方聖人也。威爾遜實行補鍋法、鋸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雖欲不謂之西方聖人,不可得已。

  我當日深疑:威爾遜是個老教書匠出身,是一個書獃子,何以會懂得補鍋法,鋸箭法?後來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後站有一位軍師,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陰謀家,是威爾遜的腦筋。威爾遜之當總統,他出力最多。威爾遜的閣員,大半是他推薦的。所有美國絕交參戰也,山東問題也,都是此公的主張。他專門唱後台戲,威爾遜不過登場之傀儡罷了。威爾遜聽信此公的話,等於劉邦之聽信張子房。我們既承認劉邦為厚黑聖人,就呼威爾遜為厚黑聖人,也非過譽。

  一般人都以為巴黎和會,威爾遜厚黑學失敗,殊不知威爾遜之失敗,即是威爾遜之成功;他當美國第二十八屆的總統,試問:從前二十七位總統,讀者諸君,記得幾人姓名?我想除了華盛頓、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數威爾遜了。任人如何批評,他總算是歷史上有名人物。問其何修而得此,無非是善用補鍋法、鋸箭法罷了,假使他不懂點厚黑學,不過混在從前二十七位總統中間,姓名若有若無,威爾遜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則建千古不朽之盛業,敗亦留宇宙大名,讀者諸君快快的與我拜門,只要把臉兒弄得厚厚的,心兒弄得黑黑的,跳上國際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強打得棄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會,聚世界厚黑家於一堂,鉤心鬥角,彷彿一群拳術家在擂台上較技。我們站在台下,把他們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當用何種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了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覺。當初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大得弱小民族之歡迎,深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決」四字,可以擊中列強的要害。及後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威爾遜就啞口無言,而「民族自決」案就無形打消,可知「人種平等」四字,可以擊中歐美人的要害。我國如出來提倡「弱小民族聯盟」,把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案和日本的「人種平等」案合一爐而冶之,豈不更足以擊中他們的要害嗎?

  美國和日本,是站在壓迫者方面的,威爾遜主張的「民族自決」,日本主張的「人種平等」,不過口頭拿來說說,並無實行的決心,已經鬧得舉世震驚,列強大嚇;我國是站在被壓迫者方面,循著這個路子做去,口頭這樣說,實際上就這樣做,並且猛力做,當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戰,先要偵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敵人某處虛、某處實,既把虛實明瞭了,然後才向著他的弱點猛攻。陸遜大破劉先帝,就是用的這個法子。劉先帝連營七百里,陸遜先攻一營不利,對眾人說道:「他的虛實,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於是縱火燒之,劉先帝遂全軍潰敗。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案,舉世震動,算替弱小民族偵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就把威爾遜夾持著了,算是向列強略略攻了一下。他們幾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點盡情暴露,我們就向著這個弱點猛力攻去,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可以一舉而摧滅之。

  劉先帝之失敗,是由於連營七百里,戰線太擺寬了。陸遜令軍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營,燒一營,同時動作,劉先帝首尾不能相顧,遂至全軍潰敗。列強殖民地太寬,彷彿劉先帝連營七百里一般。我們糾約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等於陸遜燒連營,遍地是火,列強首尾不能相顧,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潰敗。英國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的國旗。我們把「弱聯會」組織好了,可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該挨打。劉先帝身經百戰,矜驕極了,以為陸遜是個少年,不把他放在眼裡。不知陸遜能夠忍辱負重,是厚黑界後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這位老厚黑打得一敗塗地。列強自恃軍械精利,把我國看不在眼,矜驕極了。我國備受欺凌,事事讓步,忍辱負重,已經到了十二萬分,當然學陸遜,猝然而起,奮力一擊。

  有人謂:弱小民族,極形渙散,不易聯合。這也不必慮,以歷史證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群起響應,立即嬴秦滅了。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人人積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發出的力線,成為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陳涉起事之初,並未派人去聯絡山東豪俊,而山東豪俊,自然與之行動一致。現在列強壓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較諸嬴秦,有過之無不及,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世界當然聞風響應。

  劉備、孫權兩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親,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荊州上,劉備把他向西拖,孫權把他向東拖,力線相反,其圖如(A)。於是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被殺,七百里之連營被燒,劉先帝東徵兵敗,身死白帝城,吳蜀二國,幾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遣鄧芝入吳,約定同齊伐魏,目標一變,心理即變,其圖如(B)。於是仇讎之國,立即和好。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A)圖力線,是橫的方向,彼此是衝突的,(B)圖的力線,是縱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衝突。

  我國連年內亂,其原因是由國人的目光注射在國內之某一點,彼此的力線,成了橫的方向,當然生衝突。我們應當師法諸葛武侯,
另提目標,使力線成縱的方向,國內衝突,立即消滅。問:「提甚麼目標?」答曰: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全國人一致去幹這種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強為箭垛,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支箭,支支箭向同一隻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每支箭是不生衝突的。於是安內也,攘外也,就成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勸讀者諸君,如果有志救國,非研究我的厚黑學不可。

  我們學過物理學,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只因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故受外人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排順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四萬萬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線上呢?」我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一塊磁石,你把他向國人宣傳,就等於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全國分子,立可排順,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學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強?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詰我道:據你說,吳蜀二國結下不解之深仇,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說,以魏為目標,二國立即和好。而今你們中國人仇視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聯合,抵抗蘇俄」的主張,以蘇俄為目標,豈不與諸葛武侯聯吳伐魏的政策一樣嗎?怎麼你這個厚黑教主,還說要攻打日本呢?我說:你這話可謂不通之極!荊州本是孫權借與劉備的,孫權取得荊州,物歸原主,吳蜀二國,立於對等地位,故能說聯合伐魏的話。日本佔據東四省,進窺平津,純是劫賊行為,世間哪有同劫賊聯合之理?必須恢復了九一八以前的狀況,荊州歸還了孫權,才能說聯合對俄的話。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臥門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必須把室中之狼驅逐出去了,才能說及門前之虎,才能說及宅左宅右之獅豹。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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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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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1 am

厚黑叢話卷六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五年三月四月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中國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寢饋數十年,只能說是修業。不敢言畢業。我作八股有兩個秘訣:一曰:抄襲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題,尋一篇類似的題文,略略改換數字,沐手敬書的寫去,是曰抄襲古本。我主張弱小民族聯盟,這是抄襲管仲、蘇秦和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說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說,冬瓜做得甑子並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還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裡面蒸的東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連甑子都可以當飯吃。此種說法,即所謂翻案文字也。我說:厚黑可以救國,等於說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學說最切實用,是可以當飯吃的。

  剿襲陳言,為作文之大忌,俾斯麥唱了一出鐵血主義的戲,全場喝采,德皇維廉第二,重演一出,一敗塗地,日本接著再演,將來決定一敗塗地。諸君不信,請拭目以觀其後。

  抄襲古本,總要來得高明,諸葛武侯,治國師法申韓,外交師法蘇秦,明明是縱橫雜霸之學,反人反說他有儒者氣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說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襲古本的聖手。

  剿寫文字的人,每喜歡剿寫中式之文,殊不知應當剿寫落卷,鐵血主義四字,俾斯麥中式之文也,我們萬不可剿寫,民族自決四字,是威爾遜的落卷,人種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書出來,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這類事,與其訴諸國聯,訴諸英美,無寧訴諸非洲澳洲那些野蠻人,訴諸高麗、台灣那些亡國民,表面看去,似是做翻案文字,實在是抄寫威爾遜的落卷,抄寫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見著推車的、抬轎的、邀馱馬的、挑擔子的,來來往往,如螞蟻一般,寬坦的地方,安然過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罵,你怪我走得不對,我怪你走得不對。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嘗是走得不對,無非是路窄了的關係。我國組織、政權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種抱負,非握得政權施展不出來,於是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其實非不對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許多人,等於走入窄路一般。無怪乎全國中志士和志士,吵鬧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們當辟一條極寬的路來走,不能把責任屬諸當局的幾個人。甚麼是寬路呢?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的主張,這個路子就極寬了,舞台就極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國外的商人、留學生和遊歷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運動;在國內的,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哪一界,都可擔任種種工作。四萬萬人的目標,集中於弱小民族聯盟之一點,根根力線,不相衝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這種寬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須取得政權,救國的工作,也可表現出來,在野黨、在朝黨,也就無須吵吵鬧鬧的了。

  民主國人民是皇帝,無奈我國四萬萬人,不想當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個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強打倒,四萬萬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誤矣!阿斗者,亡國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黃皓,諸葛亮千載不一出,且必三顧而後出,黃皓則遍地皆是,不請而自來。我國之所以瀕於危亡者,正由全國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師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們何妨自己就當一個諸葛亮,自己就當一個劉先帝。我這個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當起諸葛亮來,我寫的《厚黑叢話》,即是我的「隆中對」我希望讀者諸君,大家都來當諸葛亮,各人提出一種主張,四萬萬人就有四萬萬篇「隆中對」。同時我們又化身為劉先帝,成了四萬萬劉先帝,把四萬萬篇「隆中對」。加意選擇。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聯盟」選上了,我們四萬萬劉先帝,就親動聖駕,做聯吳伐魏的工作,想出種種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蠻國,與夫高麗、台灣、安南、緬甸那些亡國民聯為一氣,向世界列強進攻。

  欲求我國獨立?必先求四萬萬人能獨立,四萬萬根力線挺然特立,根根力線,直射列強,欲求國之不獨立,不可得已。問:四萬萬力線何以能獨立?曰:先求思想獨立。能獨立乃能合作,我國四萬萬人不能合作者,由於四萬萬人不能獨立之故。不獨立則為奴隸,奴隸者,受驅使而已,獨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辦事,包攬把持,視眾人如奴隸,彼所謂抗日者,率奴隸以抗日以謂也。日本在東亞,包攬把持,視中國人如奴隸,彼所謂抗俄者,率奴隸以抗俄之謂也。既無獨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們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強,當培植人民的獨立性,不當加重其奴隸性。我寫這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話,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故厚黑國的外交,是獨立外交,厚黑國的政策,是合力政策。軍商政學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強行使,是之謂厚黑救國。

  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我教門弟子曰:「汝為大厚黑,無為小厚黑。」請問大小厚黑,如何分別?張儀教唆六國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孫權和劉備,互爭奪荊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蘇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佔據東北四省,佔據平津,是小厚黑。歐美列強,掠奪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張運動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強,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敵大。」我們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小厚黑,當然失敗。

  我國只要把弱小民族聯盟明定為外交政策,政府與人民打成一片,全國總動員,一致去做這種工作,全國目光,注射國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不但內爭消滅,並且抵抗日本和列強,也就綽綽然有餘裕了,開戰也可,不開戰也可。惜乎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於地下,而與之細細商榷。

  我們一談及弱小民族聯盟,反抗列強,聞者必疑道:列強有那樣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敵得過?殊不知戰爭的方式最多,武力只佔很小一部分。以戰爭之進化言之,最初只有戈矛弓矢,後來進化,才有槍彈,這是舊式戰爭。再進化有飛機炸彈,這是日本在淞滬之役用以取勝的,是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用以取勝的。再進化則為化學戰爭,有毒瓦斯、毒菌、死光等等,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般人所凜凜畏懼的。再進化則為經濟戰爭,英國對意制裁,即算是用這種戰術。人問:經濟戰爭之上,還有戰術莫得?我答道:還有,再進化則為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曾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即是心理戰爭。心理戰爭的學說我國發明最早。戰國時,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戰爭之說也。又云:「……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此心理戰爭之說也。我們從表面上看去,這種說法,豈非極迂腐的怪話嗎?而不知這是戰術中最精深的學說,一般人特未之思耳。

  現在列強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戰國,為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賢人才士最多。一般學者所倡的學說,都是適應環境生出來的,都是經過苦心研究,想實際的解決時局,並不是徒托空談,所以他們的學說很可供我們今日之參考。即以兵爭一端而論,春秋時戰爭劇烈,於是孫子的學說應運而生,他手著的十三篇,所談的是軍事上最高深的學理。這是中外軍事家所公認的。到了戰國時代,競爭更激烈,孫子的學說已經成了普通常識。於是孟子的學說,又應運而生,發明了心理戰爭的原則,說道:「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無奈這種理論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瞭解,以為世間哪有這類的事!哪知孟子死後,未及百年,陳涉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豈非很奇的事嗎?

  現在全世界兵爭不已,識者都認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戰國時情形也是這樣,所以梁襄王問:「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也認為:非統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則用何種方法來統一呢?現今的人,總是主張武力統一,而孟子的學說則恰恰相反。梁襄王問:「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主張武力統一者,正是用殺字來統一,孟子的學說,豈非又是極迂腐的怪話嗎?後來秦始皇併吞六國,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統一了,迨至漢高入關,除秦苛政,約法三章,從「不嗜殺」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奪了。孟子的學說,又居然實現,豈不更奇嗎?楚項羽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於新安城南,又屠咸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絕,其手段之殘酷,豈不等於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種種暴行嗎?然而項羽武力統一的迷夢,終歸失敗,死在漢高祖手裡。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高祖的謀臣,是張良、陳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學的,懂得心理戰爭的學理,應用最高等戰術,故把項羽殺死。這是歷史上的事實,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項羽,純恃武力,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漢高祖不嗜殺人,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生與殺二者,極端相反,然而俱有統一之可能,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所以殺字可以統一;凡人皆貪生,你如果擁護我,我可以替你謀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統一。孟子說的:「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完全是從利害二字立論,律以我的厚黑學,是講得通的,所以他的學說,能夠生效。

  當舉世戰雲密佈的時候,各弱小國的人民,正在走投無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個國家,定出一種大政方針,循著這個方針走去,是惟一的生路,這個國家,豈不等於父母替子弟謀生路嗎?難道不受弱小國的人民熱烈擁戴嗎?孟子說:「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就是基於這種原則生出來的。不過我這種說法,道學先生不承認的,他們認為:「孟子的學說,純是道德化人,若參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損孟子學說的價值。」這種說法,我也不敢深辯,只好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項羽,用殺字鎮懾人民,漢高祖用生字歆動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惡死,故秦皇、項羽為人民所厭棄,漢高祖為人民所樂戴。秦項敗,而漢獨成功,都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此知殺字政策,敵不過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強,極力擴張軍備,用武力鎮壓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項羽的途徑。大戰爆發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無路,我們趁此時機,提倡弱小民族聯盟,向他們說道:「這是惟一的生路,所謂民族自決也,人種平等也,掃滅帝國主義也,惟有走這條路,才能實現。你們如果跟著列強走,將來大戰爆發,還不是第一次大戰一樣,只有越是增加你們的痛苦的。」我們倡出這種論調,弱小民族還有不歡迎的嗎?我們獲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聯會組織起,以後的辦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面,就進退裕如了。

  楚漢相爭,項羽百戰百勝,其力最強,高祖百戰百敗,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項羽打敗者,他有句名言:「吾寧鬥智不鬥力。」這即是楚漢成敗的關鍵。漢高祖是厚黑界的聖人,他的聖訓,我們應該細細研究。日本和歐美列強,極力擴張軍備,是為鬥力,我們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採用經濟戰爭和心理戰爭,是為鬥智。我們也不是廢去武力不用,只是專門研究經濟和心理兩種戰爭的方術,輔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國主義而有餘了。

  請問:漢高祖鬥智,究竟用的甚麼法子呢?他從彭城大敗而回,問群臣有甚麼策略,張良勸他把關以東之地捐與韓信、彭越、黥布三人,信為齊王,越為梁王,黥布為九江王。高祖聯合他們,仍是一種聯軍方式。高祖用主力兵,在滎陽成,與項羽相持,而使信、越等三人,從他方面進攻,項羽遂大困。鴻溝議和後,項羽引兵東還,高祖追之,項羽還擊,高祖大敗,乃用張良之計,把睢陽以北之地劃歸彭越,陳以東之地劃歸韓信,於是諸侯之師,會於垓下,才把項羽殺死。由是知:漢高祖所謂鬥智者,還不是襲用管厚黑、蘇厚黑的故智,起一種聯軍罷了。

  我們從歷史上研究,得出一種公例:「凡是列國紛爭之際,弱國惟一的方法,是糾合眾弱國,攻打強國。」任是第一流政治家,如管仲、諸葛武侯諸人,第一流謀臣策士,如張良、陳平諸人,都只有走這一條路,已成了歷史上的定例。然而同是用這種法子,其結果則有成有敗,其原因安在呢?我們可再加研究。

  我們在前面,曾舉出五個實例:(1)管仲糾合諸侯,以伐狄,伐戎,伐楚,這是成了功的。(2)樂毅合五國之兵以伐齊,這是成了功的。(3)蘇秦聯合六國以攻秦,卒之六國為秦所滅,這是失敗了的。(4)漢高祖合諸侯之兵以攻項羽,這是成了功的。(5)諸葛亮倡吳蜀聯盟之策,諸葛亮和孫權在時,尚能支持曹魏,他二人死後,後人秉承遺策做去,而吳蜀二國,終為司馬氏所滅,這也算是失敗了的。我們就這五種實例推求成敗之原因,又可得出一種公例:「各國聯盟,中有一國為主幹,其餘各國為協助者,則成功;各國立於對等對位,不相統屬者,則失敗。」齊之稱霸,是齊為主幹,其他諸侯則為協助;燕之伐齊,燕為主幹,其他四國則為協助;漢之滅楚,漢高祖為主幹,眾諸侯為協助,所以皆能成功。六國聯盟,六國不能統屬;吳蜀聯盟,二國也不相統屬,所以俱為敵人所滅。我國組織弱聯會,我國當然是主幹,當然成功。

  現在國際的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們就應該把春秋時管厚黑的方法和戰國時蘇厚黑的方法,融合為一而用之,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先揭出尊周的旗幟,一致擁護周天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才向外夷攻打,伐狄,伐戎,伐楚,各個擊破。蘇秦的政策,是合六個弱國,攻打一個強秦。我們可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戰國時之六國,把英法德美意俄日諸強國,合看為一個強秦,先用管仲的法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擁護中央政府,以整個的中國與全世界弱小民族聯合,組織一個聯盟會;迨至這種聰盟組織成功,即用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向列強一致進攻,他們赤白兩色帝國主義,自然崩潰。

  有人問:中國內部這樣的渙散,全國力量,怎能集中起來?我說:我所謂集中者,是思想集中,全國人的心理,走在一條線上,不必定要有何種形式。例如:我李瘋子提出「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有人說:這種辦法是對的,又有人說不對,大家著些文字,在報章雜誌上討論,結果一致認為不對,則不用說,如一般人認為對,政府也認為對,我們就實行干去。如此,則不言擁護中央政府,自然是擁護中央政府,不言全國力量集中,自然是全國力量集中。所以我們要想統一全國,當先統一全國思想。所謂統一思想者,不是強迫全國人之思想必須走入某一條路,乃是使人人思想獨立,從學理上、事勢上徹底研究,大家公認為某一條路可以走,才謂之思想統一。

  有人難我道:你會講厚黑學,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進攻,難道列強不能講厚黑學,一齊聯合起來,向弱小民族進攻嗎?我說:這是不足慮的,證以過去的歷史,他們這種聯合,是不能成功的。

  戰國時,六國聯盟,有人批評他:「連雞不能俱飛。」六國之失敗,就是這個原因。如果列強想聯合起來,對付弱小民族,恰犯了連雞不能俱飛之弊。語曰:「蛇無頭而不行。」列強不相統屬,尋不出首領,是謂無頭之蛇。我們出來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我國是天然的首領,是謂有頭之蛇。列強與列強,利害衝突,矛盾之點太多,步調斷不能一致,要聯合,是聯合不起的。弱小民族,利害共同,彼此之間,尋不出絲毫衝突之點,一經聯合,團體一定很堅固。

  前次大戰,列強許殖民地許多權利,戰後食言,不惟所許利益不能得,反增加許多痛苦。殖民地含恨在心,如果大戰重開,斷難得殖民地之贊助,且或乘機獨立,這是列強所深慮的。日本精研厚黑學,窺破此點,所以九一八之役,悍然不顧,硬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列強相顧失色。就中英國殖民地更寬,怕得更厲害,因此國聯只好犧牲我國的滿州,任憑日本為所欲為。德國窺破此點,乘機撕毀和約,英法也無如之何。墨索里尼窺破此點,以武力壓迫阿比西尼亞,英國也無如之何。其惟一之方法,無非是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而已,無非是實厚黑學而已。

  世界列強,大講其厚黑學,看這個趨勢,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斷不能避免的。戰爭結果,無論誰勝誰負,弱小民族總是供他們犧牲的。我們應該應用厚黑哲理,趁大戰將發未發之際,趕急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乘機予列強一種威脅,這個大戰,與其由列強造成,弱小民族居於被動地位,毋寧由弱小民族造成,使列強居於被動地位。明明白白告訴列強道:「你不接受我們弱小民族的要求,我們就把第二次大戰與你們造起來。」請問世界弱小民族,哪個敢談這個話呢?這恐怕除了我中華民國,再莫有第二個。請問我中國怎敢談這類強硬話呢?則非聯合世界弱小民族為後盾不要。

  從前陳涉起事,曾經說過:「逃走也死,起事也死,同是一死,不如起事好了。」弱小民族今日所處地位,恰與陳涉相同,大戰所以遲遲未發者,由於死強內部尚未準備完好,我們與其坐受宰割,毋寧先發制人,約集全世界弱小民族,死中求生。不然他們準備好了,大戰一開,弱小民族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全世界已劃為兩大戰線,一為壓迫者,一為被壓迫者,孫中山講民族主義,已斷定第二次世界大戰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是十二萬萬五千萬人對二萬萬五千萬人作戰,無奈……日本人口,除去台灣、高麗而外,全國約計六千萬,也辜負孫中山之期望,變為明火劫搶之惡賊。所以我們應當秉承孫中山遺教,糾集被壓迫之十萬萬四千萬人,向赤白兩色帝國主義四萬萬六千萬人作戰,才算順應進化之趨勢。現在這伙強盜,互相火並,乃是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同時起事的好機會,我們平日練習的厚黑本事,正好拿出來行使,以大厚黑破他的小厚黑。不然,第二次大戰:仍是列強與列強作戰,弱小民族,牽入漩渦,受無謂之犧牲,豈不違反中山遺訓嗎?豈不違反進化公例嗎?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工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面皮之厚,厚如城牆;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工夫,他卻毫未夢見。曹操是著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則透亮,天下豪俊奔集其門,明知其為絕世奸雄,而處處覺得可愛,令人佩服。日本則「心子與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敵,如蛇蠍一般,任何人看見,都喊「打!打!」所以日本人的厚黑學越講得好,將來失敗越厲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只懂得厚黑學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同不懂厚黑學的人交手,自然處處獲勝,若遇著名手,當然一敗塗地。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用以消滅赤白兩色帝國主義,本是用的黑字訣,然而這種方法,是從威爾遜「民族自決」四字抄襲出來,全世界都歡迎,是之謂黑而亮。聞者必起來爭辯道:「威爾遜主義,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義之初基,豈是面厚心黑的人幹得來嗎?實行這種主義,尚得謂之厚黑嗎?」李瘋子聞而歎曰:「然哉!然哉!是謂『厚而無形,黑而無色』。」

  有人難我道:「你主張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攻打。我請問,一個日本,我國都對付不了,何敢去惹世界列強?日本以武力壓迫我國,歐美列強,深抱不平,很同情於我國,我們正該聯合他們,去攻打日本,你反要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去攻打列強,這種外交,豈非瘋子外交嗎?你這類話,前幾年說可以,再過若干年後來說也可以,現在這樣說,真算是瘋子。」我說:我歷來都是這樣說,不是今日才說,數年前我寫有一篇《世界大戰:我國應走的途徑》,即是這樣說的。四川省立國書館,存有原印本,可資考證。這個話,前幾年該說,現在更該說,再過若干年,也就無須說。你說是瘋子外交,這是由於你不懂厚黑學的原故。我講厚黑學,不是有鋸箭法和補鍋法嗎?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應用補鍋法中之敲鍋法,手執鐵錘,向某某諸國說道:「信不信,我這一錘敲下去,叫你這鍋立即破裂,再想補也補不起!」口中這樣說,而手中之鐵錘則欲敲下不敲下,這其間有無限妙用。如列強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鍋上裂痕增第一點;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強,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們的欲壑,我們就一錘下去,把裂痕增至無限長,糾合全世界被壓迫人類,一齊暴動起來,十萬萬四千萬被壓迫者,對四萬六千萬壓迫者作戰,而孫中山先生之主張,於是乎實現。但是我們著手之初,則在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弱聯會組織好,然後鐵錘在手,操縱自如,在國際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鍋要有藝術,輕不得,重不得。輕了鍋上裂痕不能增長,是無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長補不起。要想輕重適宜,非精研厚黑學不可。戲劇中有《補缸》一出,一錘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這種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們在國際上,如果這樣幹,真所謂瘋子外交,豈足以言厚黑學!

  我講厚黑學,曾說:「管仲勸齊桓公伐楚,是把鍋敲爛了來補。」他那種敲法,是很藝術的。講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項,一為周天子在上,他敢於稱王;二為漢陽諸姬,楚實盡之,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問出師理由,桓公使管仲對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捨去兩大罪,而責問此極不要緊之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漢水,船覆而死,與楚何關?況且事隔數百年,更是毫無理由。管子為天下才,這是他親自答覆的,難道莫得斟酌嗎?他是厚黑名家,用補鍋法之初,已留鋸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國真實罪狀宣佈出來,叫他把王號削去,把漢陽諸姬的地方退出來,楚國豈不與齊拚命血戰嗎?你想長勺之役,齊國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他敢與楚國打硬戰嗎?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對楚國輕輕敲一下罷了。楚是堂堂大國,管仲不敢傷他的面子,責問昭王不復一事,故意使楚國有抗辯的餘地。楚王可以對臣下說道:「他責問二事,某一事,我與他罵轉去,罵得他啞口無言,包茅是河邊上蘆葦一類東西,周天子是我的舊上司,砍幾捆送他就是了。」這正是管仲的妙用,口罵無憑,貢包茅有實物表現,齊桓公於是背著包茅,進之周天子,作為楚國歸服之實證。古者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周天子祭祀的時候,把包茅陳列出來,貼一紅紙簽,寫道:「這是楚國貢的包茅」。助祭的諸侯看見,周天子面上豈不光輝光輝?楚國都降伏了,眾小國敢有異議嗎?我寫《厚黑傳習錄》曾說:「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其妙用如是如是。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用鐵錘在列強的鍋上輕輕敲他一下,到達相當時機,就鋸箭幹了事。到某一時期,再敲一下,箭幹出來一截,又鋸一截。像這樣不斷的敲,不斷的鋸,待到終局,箭頭退出來了,輕輕用手拈去,於是乎鋸箭法告終,而鍋也補起了。

  外交上,原是鋸箭法、補鍋法二者互用,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不可偏廢。我國外交之失敗,其病根在專用鋸箭法。自五口通商以來,所有外交,無一非鋸箭幹了事。九一八以後,尤為顯著。應該添一個補鍋法,才合外交方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應用補鍋法的學理產生出來的。

  現在日本人的花樣,層出不窮,殺得我國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兵之力,並且欲招架而不能。我們就應該還他一手,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你會講「大亞細亞主義」,想把中國吞下去,進而侵略亞洲各國,進而窺伺全世界,我們就進「弱小民族聯盟」,以中國為主幹,而台灣,而琉球,而高麗,而安南、緬甸,而暹羅、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蠻民族。日本把一個大亞細亞主義大吹大擂,我們也把一個弱小民族聯盟大吹大擂,這才是旗鼓相當,才足以濟補鍋法之窮。

  民國二年,我在某機關任職,後來該機關裁撤,我與同鄉陳健人借銀五十元,以作歸計。他回信說道:「我現無錢,好在為數無多,特向某某人轉借,湊足五十元,與你送來。」信末附一詩云:「五十塊錢不為多,借了一又一坡,我今專人送與你,格外再送一道歌。」我讀了,詩興勃發,不可遏止,立復一信道:「捧讀佳作,大發詩興。奉和一首,敬步原韻。辭達而已,工拙不論。君如不信,有詩為證。詩曰:『厚黑先生手藝多,哪怕甑子滾下坡。討口就打蓮花落,放牛我會唱山歌』。」詩既成,余舉未已,又作一首:「大風起兮甑滾坡,收拾行李兮回舊窩,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出東門,走至石橋趕船,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又作一首曰:「風蕭蕭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復還。」千古倒甑子的人,聞此歌,定當同聲一哭。

  近來軍政各機關,常常起大風,甑子一批一批的向坡下滾去,許多朋友,向我歎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說道:我的學問,而今長進了,沙鍋無須守,也無須請猛士,只須所你的手杖向對方的沙鍋一敲,他的沙鍋打破,你的沙鍋遂巋然獨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對方沙鍋的本事,自己的沙鍋斷不能保存。

  東北四省,被日本佔去,國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復還」的感想,見日本在華北華南積極進行,又同聲說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這都是我先年的見解,應當糾正。甑子與沙鍋,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國的甑子打破,把裡面的飯貯入他的沙鍋內,國人只知雙手把甑子掩護,真是乾的笨事!我們四萬萬人,每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鍋敲去,包管發生奇效。問:「打狗棒怎樣敲法?」曰:組織弱小民族聯盟。

  我們對於日本,應該取攻勢,不該取守勢,對於列強,取威脅式,不取乞憐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對日本取攻勢,對列強取威脅式。日本侵略我國,列強抱不平,對我國表同情,難道是懷好意嗎?豈真站在公理立場上嗎?日本希望的是獨佔,列強希望的是共管,方式雖不同,其為厚黑則一也。為我國前途計,應該極力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戰,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齊暴動,把列強的帝國主義打破,即是把列強的沙鍋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鍋,才能保存。

  威爾遜播下「民族自決」的種子,一天一天的潛滋暗長,現在快要成熟了。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與威爾遜主義遙遙相應,全世界弱小民族,當然聞風響應。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而以日本具備尤多。一般人震於日本和列強之聲威,反抗二字,生怕出諸口,這是由於平日不研究厚黑學,才會這樣的畏懼。如果把我的《厚黑學》單行本熟讀一萬遍,立即發生一種勇氣來,區區日本和列強,何足道哉!他們都是外強中乾,自身內部,矛盾之點太多,譬諸築牆,基礎莫有穩固。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直向牆腳攻打,「弱聯」一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帝國主義,當然崩潰。

  我們聯合弱小民族之初,當取甘地不抵抗主義,任他何種壓迫俱不管,只埋頭干「弱聯」的工作,並且加緊工作,哪有閒心同他開戰?等到「弱聯」組織成功了,任何不平等條約,撕了即是,到了那時,他們敢於不接受我們的要求,就糾合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以武力解決,由我國當主帥,指揮作戰,把蘇秦的老法子拿來行使,「秦攻一國,五國出兵助之或山兵撓秦之後」。像這樣干去,赤白兩色帝國主義,哪有不崩潰之理!以英國言之,他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人的國旗,我們的「弱聯」組織成功,可以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有挨打的資格。這樣幹,才是圖謀和平的根本辦法。機會一成熟,立把箭頭取出,無須再用鋸箭法。我們不從此種辦法著手,徒悻悻然對日作戰,從武力上同他決勝負,真是蘇東坡所說的:「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了,律以我的厚黑哲理,是違反的。日本倡言親善,如果就同他親善,事事仰承日本鼻息,不敢反抗,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更是厚黑界之小丑,夠不上談厚黑哲理。

  日本是我國室中之狼,俄國是門前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日本是我國的仇國,當然無妥協餘地,其他列強,為敵為友,尚不能預定,何也?因其尚在門前,尚在宅左宅右也。

  威爾遜倡民族自決,想成一個國際聯盟,以實現他的主張。哪知一成立,就被列強利用,成為分贓的集團,與威爾遜主義背道而馳。孫中山曾講過大亞細亞主義,意在為黃種人吐氣,哪知日本就想利用這種主張,以遂他獨霸東亞之野心。所以我們成立弱小民族聯盟,首先聲明,英美德法意俄日等國永無入會之資格,日本不用說了。我們把英美等國劃在會外,也不一定視為敵人,為敵為友,視其行為而定。如能贊助弱聯,我們也可視為良友,但只能在會外,不能在會中說話,使他莫得利用操縱之機會。

  我們對日抗戰,當發揮自力,不能依賴某某強國,請他幫助。就使有時想列強幫助,也不能向他作乞憐語,更不能許以絲毫權利,只是埋頭干「弱小民族聯盟」的工作,一眼覷著列強的沙鍋,努力攻打。要我不打破你的沙鍋,除非幫助我把日本驅出東北四省,恢復九一八以前狀況,我們也可以鋸箭幹了事。因為九一八之變,是國聯不能執行任務釀出來的,當然尋國聯算帳,當然成一個「弱聯」,推翻現在的「國聯」。所以對付列強,當如對付橫牛,牽著鼻子走,不能同他善說。問:列強的鼻子,怎能受我們的牽?曰努力的聯合弱小民族,即是牽列強的鼻子,如列強扭著鼻子不受我們牽,我們就實行把沙鍋與他打爛,實現孫中山之主張,十萬萬四千萬被壓迫者,對四萬萬六千萬壓迫者實行作戰,忍一下痛苦,硬把箭頭取出,廢去鋸箭法不用,更是直截了當。我認為這種辦法,是我國惟一的出路,請全國厚黑同志研究研究。

  和平是整個的,現在世界關聯密切,一處發生戰事,就波動全世界,就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可能。列強殖民地太寬,弱小民族受了威爾遜的宣傳,早已蠢蠢欲動,大戰爭一發生,列強的沙鍋就有破裂的危險。這一層,日本和列強都是看得很清楚的。日本自九一八以後,一切事悍然不顧,墨索里尼侵佔阿比西尼亞,也悍然不顧,都是看清此點,以世界大戰相威脅,料定國聯不敢動作。果然國聯顧忌此點,不敢實行制裁,只好因循敷衍,犧牲弱小民族利益,以飽橫暴者之貪囊,暫維目前狀況,於是國際聯盟,就成為列強的分贓集團。我們看清此點,知道「國聯」已經衰朽不適用了,就乘機推翻他,新興一個「弱聯」,以替代「國聯」這種機構,催促威爾遜之主張早日實現。這種辦法,才適合時代之要求。這種責任,應由我國出來擔負,除了我國,其他國家是擔負不起的。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甘地辦法擴大之,改良之,當然發生絕大的效果。印度是亡了國的,甘地是赤手空拳,尚能有那樣的成績。我國是堂堂的獨立大國,有強大的戰鬥力,淞滬之役,已經小小的表現一下,有這樣的戰鬥力,而卻不遽然行使,只努力幹「弱聯」工作,所得效果,當然百倍甘地。這種辦法,我想一般厚黑同志,決定贊成的。

  我是害了兩重病的,一曰瘋病,二曰八股病,而我之瘋病,是從八股病生出來的。八股家遇著長題目,頭緒紛繁,抑或合數章為一題,其作法,往往取題中一字,或一句,或一章作主,用以貫穿全題。曾國藩者,八股之雄也,其論作文之法曰:「萬山磅礡,必有主峰,龍九章,但挈一領。」斯言也,通於治國,通於厚黑學。我國內政外交,處處棘手,財政軍政,紛如亂絲,這就像八股家遇著了合數章書的長題目,頭緒紛繁,無從著筆。如果枝枝節節而為之,勢必費力不討好,所以我們解決時局,就該應用八股,尋出問題之中心點,埋頭干去,紛亂的時局,自必厘然就緒。我們做這篇八股,應該提出抗日二字為中心點,基於抗日之主張,生出內政外交之辦法。內政外交的方針既定了,一切措施,都與這個方針適應,是之謂:「萬山磅礡,必有主峰,龍九章,但挈一領。」我以後所寫文字,就本此主張寫去,但我從滿清末年,就奔走宦場,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八股一道,荒廢已久,寫出的文字,難免不通,希望八股老同志糾正糾正。

  科舉時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試場中片紙不准夾帶,應考的人,只好把朱子的《四書集注》讀來背得,所以朱子可稱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決時局的辦法,是很合八股義法的。他生當南宋,初見宋孝宗即說道:「當今之世,要首先認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敵,斷絕和議,召還使臣,這層決定了,一切事才有辦法。一般懷疑的人,都說根本未固,設備未周,進不能圖恢復,退不能謀防禦,故不得已而暫與金人講和,以便從容準備,殊不知這話大錯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設備不周,進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講和之說的原故。一有講和之說,則進無決死之心,退有遷延之計,其氣先餒,而人心遂渙然離沮。故講和之說不罷,天下事無一可成。為今之計,必須閉門絕和,才可激發忠勇之氣,才可言恢復。」這是朱子在隆興元年對孝宗所說的話。他這篇文字,很合現在的題目,我們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認定日本是仇國,使全國人有了公共的目標,然後才能說「對內團結,對外抵抗」的話。我國一般人,對於抗日,本下了最大決心,不過循著外交常軌,口頭不能不說說親善和調整這類話,不知親善和調整這類名詞,是西洋的八股話,對於中國全不適用,其弊害,朱子說得很明白。

  國人見國勢日危,主張保存國粹,主張讀經,這算是從根本上治療了。八股是國粹的結晶體,我的厚黑學,是從八股出來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國文先生,把朱子對孝宗說的這段文字選與學生讀,培養點中國八股智識,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國的八股,有甚深的歷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魚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氣,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韓慕廬一類八股也;嚴又陵文字,管韞山一類八股也;康有為文字,「十八科闈墨」一類八股也;梁啟超文字,「江漢炳靈」一類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試場中,截搭題一類八股也;當代文豪,某某諸公,則是《聊齋》上的賈奉雉,得了仙人指點,高中經魁之八股也。「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黃興、蔡松坡,秀才也;吳稚暉、於右任,舉人也;譚延、蔡元培,進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鄉同學,幾個革命專家,廖緒初舉人也;雷鐵崖、張列五、謝彗生,秀才也;曹叔實,則是一個屢試不售的童生。猗歟!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滿清末年,一夥八股先生,起而排滿革命,我甚願今之愛國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國的八股,才好與我們的仇國日本奮鬥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歡三蘇,因為蘇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學。老泉之學,出於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老泉《嘉集》,一切議論,極類韓非,文筆之峭厲深刻,亦復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對於孫子也很有研究。東坡之學,是戰國縱橫者流,熟於人情,明於利害,故辯才無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為文詼詭恣肆,亦與戰國策文字相似。子由深於老子,著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獨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為平易。漸於黃老者深,其文固應爾爾。《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可說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老子》一書,包涵厚黑哲理,尤為宏富。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學說,則孔子所研習的詩經書經易經,不可不熟讀;萬一想研究厚黑學,只讀我的作品,不過等於讀孔子的《論語》,必須上讀《老子》、《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諸書,如儒家之讀《詩》、《書》、《易》諸書,把這些書讀熟了,參之以廿五史和現今東西洋事變,融會貫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問我: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我說: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的厚黑學,不但字面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於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證。《朱子全書》中有云:「老氏之學最忍,他閒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學,如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卑弱之發處,可畏可畏。他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處如此,高祖之業成矣。」依朱子這樣說:老子一部道德經,豈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學嗎?我在《厚黑叢話》卷二之末,曾說:「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朱子則直將子房之黑字揭出,並探本窮源,說是出於老子,其論尤為精到。朱子認為關、鴻溝,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發處,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貫之事。

  厚與黑,是一物體之二面,厚者可以變而為黑,黑者亦可變而為厚。朱子曰:「老氏之學最忍。」他以一個忍字,總括厚黑二者。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忍於己,故閉時虛無卑弱;忍於人,故發出來教你支持不住。張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納之,此忍於己也;關鴻溝,敗盟棄約,置人於死,此忍於人也。觀此則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為變。我特告訴讀者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脅肩諂笑,事事要好,你須謹防他變而為黑。你一朝失勢,首先墜井下石,即是這類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諸多不情,你也不須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會變而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歷史上這類事很多,諸君自去考證。

  我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得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有了這條定理,厚黑學就有哲理上之根據了。水之變化,純是依力學公例而變化。有時徐徐而流,有物當前,總是避之而行,總是向低處流去,可說是世間卑弱之物,無過於水。有時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則立被摧滅,又可說世間凶悍之物,無過於水。老子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諸君能把這個道理會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經和鄙人的厚黑學,是莫得甚麼區別的。

  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於己之說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擋之,立被摧滅,此忍於人之說也。避物而行和摧滅人物,現象雖殊,理實一貫,人事與物理相通,心理與力學相通,明乎此,而後可以讀李老子的道德經,而後可以讀李瘋子的厚黑學。

  老子學說,純是取法於水道德經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曰:「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水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於水,故其學說,以力學公例繩之,無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學說的範圍。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這幾句話,簡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學做的贊語。面厚心黑,哪個不知道?哪個不能做?是謂「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學三字,載籍中絕未一見,必待李瘋子出來才發明,豈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證嗎?我國受日本和列強的欺凌,管厚黑、蘇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來行使,厚黑聖人勾踐和劉邦對付敵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豈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證嗎?

  我發明的厚黑學,是一種獨立的科學,與諸子百家的學說絕不相類,但是會通來看,又可說諸子百家的學說無一不與厚黑學相通,我所講一切道理,無一不經別人說過,我也莫有新發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於你們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麼新發明。然而嚴格言之,儒家學說與諸子百家,又絕不相類,我之厚黑學,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學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學乎!」

  老子也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書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謂」……一類話,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書。依朱子的說法,《老子》一書,確是一部厚黑學,而老子的說法,又是古人遺傳下來的,可見我發明的厚黑學,真是貫通古今,可以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據學者的考證,周秦諸子的學說,無一人不淵源於老子,因此周秦諸子,無一不帶點厚黑氣味。我國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諸人,《漢書‧藝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後乎老子者,都脫不了老子的範圍。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子。與非同時,雖有《呂覽》一書,但此書是呂不韋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類書,尋不出主名,故當以韓非為最末一人。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解釋,呼老子為聖人。他的學問,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說:「刑名原於道德。」由此知周秦諸子,徹始徹終,都是在研究厚黑這種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

  韓非之書,對於各家學說俱有批評,足知他於各家學說,都一一研究過,然後才獨創一派學說。商鞅言法,申子言術,韓非則合法、術而一之,是周秦時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據我看來,他實是周秦時代厚黑學之集大成者。不過其時莫得厚黑這個名詞,一般批評者,只好說他慘刻少恩罷了。

  老子在周秦諸子中,如昆論山一般,一切山脈,俱從此處發出;韓非則如東海,為眾河流之總匯處。老子言厚黑之體,韓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諸子,則為一支山脈或一支河流,於厚黑哲理,都有發明。

  道法兩家的學說,根本上原是相通,斂之則為老子之清靜無為,發之則為韓非之慘刻少恩,其中關鍵,許多人都看不出來。朱子是好學深思的人,獨看破此點。他指出張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發處,算是一針見血之語。卑弱者,斂之之時也,所謂厚也;可畏者,發之之時,所謂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為二。

  道法兩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修《史記》,以老莊申韓合為一傳,後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個孔子,於諸子學術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謂李耳與韓非同傳,不倫不類,力詆史遷之失,真是夢中囈語。史遷父子,是道家一派學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內行話。史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與韓非同列一傳,豈是莫得道理嗎?還待後人為老子抱不平嗎?世人連老子一韓非的關係都不瞭解,豈足上窺厚黑學?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瘋子也。

  厚黑這個名詞,古代莫得,而這種學理,則中外古今,人人都見得到。有看見全體的,有看見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見形態千差萬別。所定的名詞,亦遂千差萬別。老子見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見之,名之曰仁義,孔子見之,名之曰廟算,韓非見之,名之曰法術,達爾文見之,名之曰競爭,俾斯麥見之,名之曰鐵血,馬克思見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見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學家,各有所見,各創一名,真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人詰問我道:「你主張『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這本是一種正義,你何得呼之為厚黑?」我說:「這無須爭辯,即如天上有兩個亮殼,從東邊溜到西邊,從西邊溜到東邊,溜來溜去,晝夜不停。這兩個東西,我們中國人呼之為日月,英國人則呼之為Sun或Moon,名詞雖不同,其所指之物則一。我們看見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譯為日月二字。讀者見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譯成正義二字可也,即譯之為道德二字或仁義二字,也無不可。

  周秦諸子,無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學理,惟老子窺見至深,故其言最為玄妙。非有朱子這類好學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學問。非有張子房這類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點,不能把老子的學問用得圓轉自如。

  周秦諸子,表面上,眾喙爭鳴,裡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學說能否適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為斷。《老子》和《韓非》二書,完全是談厚黑學,所以漢文行黃老之術,致治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韓之術治蜀,相業為古今所艷稱。孫吳蘇張,於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孫吳之兵,戰勝攻取,蘇秦、張儀,出而遊說,天下風靡。由是知:凡一種學說,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來,社會上立即發生重大影響。儒家高談仁義,仁近於厚,義近於黑,所得者不過近似而已。故用儒術治國,不癢不痛,社會上養成一種大腫病,儒家強為之解曰:「王道無近功。」請問漢文帝在位,不過23年,武侯治蜀,亦僅二十年,於短時間收大效,何以會有近功?難道漢文帝是用的霸術嗎?諸葛武侯,豈非後儒稱為王佐之才嗎?究竟是甚麼道理?請儒家有以語我來,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諸子無一不窺見此點,我也不能說儒家莫有窺見,惜乎窺見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遠而闊於事情」也。

  老莊申韓,是厚黑學的嫡派。孔孟是反對派。吾國二千餘年以來,除漢之文景、蜀之諸葛武侯、明之張江陵而外,皆是反對派執政,無怪乎治日少而亂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學不明,把好好一個中國鬧得這樣糟,所以奮然而起,大聲疾呼,以期喚醒世人。每日報紙上,寫厚黑叢話一二段,等於開辦一個厚黑學的函授學校。經我這樣的努力,果然生了點效。許多人向我說道:「我把你所說的道理,證以親身經歷的事項,果然不錯。」又有個朋友說道:「我把你發明的原則,去讀《資治通鑒》,讀了幾本,覺得處處俱合。」我聽見這類話,知道一般人已經有了厚黑常識,程度漸漸增高,我講的學理,不能不加深點,所以才談及周秦諸子,見得我發明的厚黑學,不但證以一部二十五史,處處俱合,就證以周秦諸子的學說,也無一不合。讀者諸君,尚有志斯學,請細細研究。

  教授學生,要用啟髮式、自修式,最壞的是注入式。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只舉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司馬懿幾人為例,其餘的,叫讀者自去搜尋,我寫的《厚黑學》和《厚黑傳習錄》,也只簡簡單單的舉出綱要,不一一詳說,恐流於注入式,致減讀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說:周秦諸子的學說,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說個大概,讓讀者自去研究。

  詩經、書經、易經、周禮、儀禮等書,是儒門的經典,凡想研究儒學的,這些書不能不熟讀。周秦諸子的書,是厚黑學的經典,如不能遍讀,可先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知道了厚黑的體用,再讀諸子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學說的人,開口即是「詩曰、書曰」,鄙人講厚黑哲理,不時也要說幾句「老子曰、韓非曰」。

  四書五經,雖是外道的書,苟能用正法眼讀之,也可尋出許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書上的「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豈非儒家學說的基礎嗎?鄙人就此兩章書,繪出甲乙兩圖,反成了厚黑學的哲學基礎,這是鄙人治厚黑學的秘訣。諸君有志斯學,不妨這樣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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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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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2 am

厚黑原理(心理與力學)

自 序 一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上發表一文,題曰《厚黑學》,謂:古今成功之英雄,無一非面厚心黑者。這本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自此以後,厚黑學三字,遂傳播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心想:此等說法,能受一般人歡迎,一定與心理學有關係,繼續研究下去,始知厚黑學是淵源於性惡說,在學理上是有根據的,然私心終有所疑。遍尋中外心理學讀書讀之,均不足解我之疑,乃將古今人說法盡行掃去,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之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規律走的。從古人事跡上、今日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處處可通,乃創一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民國九年,寫一文曰《心理與力學》,藏之篋中,未敢發表,十六年方刊入拙著《宗吾臆談》內。茲特重加整理,擴大為一單行本。

我這《心理與力學》一書,開始於民國九年,今為民國二十七年,歷時十八年,而此書淵源於厚黑學。我研究厚黑學,始於滿清末年,可說此書之成,經過30年之久。記得唐朝賈島做了兩句詩,「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自己批道:「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我今日發表此書,真有他那種感想。

我的思想,好比一株樹;厚黑學是思想之出發點,等於樹根;因厚黑學而生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等於樹身;其他所寫《社會問題之商榷》、《考試制度之商榷》、《中國學術之趨勢》,與夫最近所寫的《制憲與抗日》等書,都是以「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這條臆說為根據,等於樹上生出的枝葉花果。故我所寫的文,雖種種不同,實是一貫。

去歲遇川大教授福建江超西先生,是專門研究物理的,並且喜歡研究易學,是博通中外的學者。我把稿子全部拿與他看,把所有疑點提出請教。承蒙一一指示,認為我這種說法講得通,並賜序一篇,我是非常感激。然而我終不敢自信,請閱者不客氣的賜教。

我研究這個問題,已經鬧得目迷五色,文中種種說法,對與不對,自己無從知道。我重在解釋心中疑團:閱者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絕不敢答辯一字。諸君賜教的文字,可在任何報章雜誌上發表,發表後,請惠贈一份,交成都《華西日報》轉交,以便改正。

民國二十七年一月十三日,富順李宗吾,於成都。


自 序 二

我發表此書後,得著不少的批評,使我獲益匪淺,至為感謝。除全部贊成和全部否認者外,其有認為大致不差,某某點尚應該改者,我已遵照修改。有些地方,雖經指示,而我認為尚應商酌者,則暫仍其舊,請閱者再加指正。所有賜教文字,請交重慶《國民公報》轉交,以便再加修改。

讀者常駁我道:「人之心理,變化不測,哪裡會有規律?」我說:物理也是變化不測,何以又有規律?今之科學家,研究物理,可謂極精了。我們試取一瓷杯,置之地上,手執一鐵錘,請問:此錘擊下去,此杯當成若干塊?每塊形狀如何?恐怕聚世界科學家研究之,無一人能預知,所可知者,鐵錘擊下,此杯必破裂而已。何也?杯子內部分子之構造,無從推測也,我們不能因此就說,物理變化,無有規律。人藏其心,不可測度,與瓷杯之分子相同,所以心理變化,如珠走盤,橫斜曲直,不可得知,所可知者,必不出此盤而已。人持弓箭,朝東射,朝西射,我們不能預知,但一射出來,其箭必依拋物線進行,這即是力之規律。我所謂心理變化有規律可尋者,亦就是也。

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原是一種臆說,不能說是公例。公例者,無一例外之謂也。當初牛頓發明萬有引力,定出三例,許多人都不承認,後來逐漸證明,逐漸承認,最後宇宙各種現象,俱合牛頓規律,惟天王星不合,有此例外,仍不能成為公例。直到1846年,有某天文家,將天王星合牛頓規律這部分提出,將其不合規律之部分加以研究,斷定天王星之外,另有一行星,其形狀如何,位置如何,加入此星之引力,天王星即合規律了。此說一發表出來,眾天文家,依其說以搜求之,立把海王星尋出,果然絲毫不差錯,牛頓之說,乃成為公例。心理之變化,較物理更複雜,更奇妙。我之說法,不為一般人所承認者,因為例外之事太多也。我不認為我之臆說有錯,而認為人心中之海王星太多。我們亦能只握著大原則,以搜求各人心中之海王星耳。

有人說:你想把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從前許多人都做過這種工作,無奈這條路走不通。我說:蘇彝士運河,從前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鑿通。巴拿馬運河,許多人都說鑿不通,卒之也鑿通。我認為自然界以同一原則生人生物,物理上之規律,必可適用於人事,不過我個人學識不夠,不能把他溝通為一罷了。學術者,世界公物,當合全世界研究之,非一人之力所能勝也。尚望讀者諸君共同研究,如我這種方式走不通,希望讀者另用他種方式把他弄通。我研究這個問題,如墜五里霧中,諸君其亦憐我之愚,而有以教之乎!

物理紛繁極矣,牛頓尋出規律,紛繁之物理,厘然就諸,而科學因之大進步。世界紛亂極矣,我們在人事上如能尋出規律,則世界學說,可歸一致,人世之糾紛,可以免除,而文明自必大進步。此著者所為希望諸君共同研究者也。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十月八日,李宗吾,於陪都。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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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6 am

厚黑原理(心理與力學)

一 性靈與磁電

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設,根據這種假設,從各方試驗,都是合的,這假設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闢以來就有的,經過了若干萬萬年,人民生息其上,視為固然,於地球之構成,不求甚解,距今二三百年前,出了一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一個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引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都要受引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把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由於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這也是一種假說,然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樂線,也要受引力之吸引。我們研究心理學,何妨把愛因斯坦之說再擴大之,說:「我們的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則牛頓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面,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本力學規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結。我將目一閉,能夠回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由於這種方式,把耳聞目睹,與夫身所經歷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留了。而我們見雁之過,能記憶雁之影相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能把雁影綰住的原故。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正如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谷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無一不從外面進來,其經過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發明新理,然仍靠外面收來的知識作基礎,猶之修房子者,必須購買外面的磚瓦木料,才能建築新房子一樣。我們如把心中各種知識的來源,一一清出來,從目進來者,仍令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者,仍令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從來路退出去,此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果然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面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只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的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我們這樣的研究,覺得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而物理學的規律,就可適用於人事了。

我們把物體加以分析,就得原子,把原子加以分析,就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人是物中之一,我們的身體,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的心理,不能逃磁電學的規律,不能逃力學的規律。

心的現象,與磁電的現象,是很相似的。人有七情,大別之,只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這種現象,豈不與磁電相似嗎?

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併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其相推相引,有似吾人之情,其能夠判別同性異性,更是顯然有知,足見磁電這個東西,具有知、情,與人之心理相同。

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他的陰電,他當然要把他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他的陽電,他當然也要把他推開。這就像小孩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由此知磁電現象,與心理現象,完全相同。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性靈本融,周遍法界。」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力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規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是科學上之定律。吾身之物質,是從地球之物質轉變而來,身死埋之地中,物質退還地球。物質不滅之說,算是講得通,獨是吾人之性靈,是一種能力,請問此種能力,生從何處來?死往何處去?我們要答覆這個問題。可以創一臆說,曰:「人之性靈從地球之磁電轉變而來。」吾人一死,身體化為地球之泥土,同時性靈化為地球之磁電,如此則性靈生有自來,死有所去,能力不滅之說,就講得通了。世言成仙成佛者,或許是用一種修養力,能將磁電凝聚不散耳。俗云「冤魂不散」,當是一種嗔恨心,將磁電凝住,迨至冤仇已報,嗔恨心消失,磁電無從凝聚,其鬼即歸消滅。

有了「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這條臆說,則靈魂存滅問題,就可以答覆了。吾人一死,身上的物質,退還地球,性靈化為磁電,則靈魂即算消滅。然而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亦可謂之靈魂尚存。此莊子所說:「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也。

禪家最重「了了常知」四字,吾人靜中,此心明明白白,迨至事務紛乘,此明明白白之心,消歸烏有。學力深者,事務紛剩,此心仍所明明白白,是謂「動靜如一」。然而白晝雖明明白白,晚間夢寐中,則復昏迷。學力更深者,夢寐中亦明明白白,是謂「寤寐如一」。學力極深者,死了亦明明白白,是謂「死生如一」。到了死後明明白白,則謂之靈魂永存可也。

楞嚴經曰:「如來從胸字,湧出寶光,其光昱昱,有千百色,十方微塵,普佛世界,一時周遍。」此寶光,蓋即電光也。阿難白佛言:「我見如來,三十二相,勝妙殊絕,形體映徹,猶如琉璃。嘗自思惟,此相非是欲愛所生,何以故?欲氣粗濁,腥臊交遘,膿血雜亂,不能發生勝淨妙明,紫金光聚。」釋迦修養功深,已將血肉之軀變而為磁電凝聚體,故能發出寶光,遍達十方世界。佛氏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說,今者無線電發明,已可證明其非誣。釋迦本身即是一無線電台,將來電學進步,必能證明釋迦所說,一一不虛,而「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之臆說,或亦可證明其不虛。

老子言道,屢以水為喻,佛氏說法,亦常以水為喻,我們不妨以空氣為喻,所謂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無古今、無邊際、無內外,種種現象,空氣是具備了的。倘進一步,以中和磁電為喻,尤為確切。若更進一步,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用以讀老佛之書,覺得處處迎刃而解。

吾人自以為高出萬物,這不過人類自己誇大的話,實則人與物,同是從地球生出來的,身體之原素,無一非地球之物質。自地球視之,人與物並無區別,彷彿父母生二子,長子曰人,次子曰物,不過長子聰明,次子患癱病而又啞聾罷了。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參入一種物品,形狀和性質都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變,心中就煩躁,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參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處考察,人與物有何區別?

人身的物質和地球的物質,都是電子構成的,吾人有靈魂,地球亦有靈魂,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通常所說地心吸力者,即是磁電吸力之表現。地球的物質化為植物,同時地球的磁電,即變為植物的生機。吾人食植物,物質變為吾身的毛髮骨肉,同時磁電即變為吾人的性靈。由泥土沙石變而為植物,變而為毛髮骨肉,愈變愈高等。同時由地球的磁電變而為植物的生機,變而為吾人的性靈,也是愈變愈高等。雖經屢變,而本來之性質仍在,故吾身之原素,與地球之原素相同,心理之感應,與磁場之感應相同,所以本書第二章甲乙丙圖,其現象與磁場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然既經屢變,吾身之毛髮骨肉,與地球之泥土沙石不同,吾人之性靈,也與地球之磁電不同,何也?在地球為死物,在吾身則為活物也。所以用力學規律以考察人事,我們當活用之,而不能死用之。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所謂道,即釋氏所謂真如也。釋氏謂: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內身外器,都是由真如不守自性,變現出來的,其說與老子正同。真如者,空無所有也(實則非空非不空)。忽焉真如不守自性,而變現為中和磁電,由是而變現為氣體,迴旋太空中,幾經轉變,而地球生焉。由是而生植物,生動物,生人類。佛氏所謂阿賴耶識的狀態,與中和磁電的狀態絕肖。二者都是沖漠無朕,萬象森然,也即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我們可以說:真如變現出來,在物為中和磁電,在人為阿賴耶識,猶之同一物質,在地球為泥土沙石,在人則為毛髮骨肉也。今人每謂人之性靈,與磁電迥不相同,猶之無科學知識之人,見毛髮骨肉,即認泥土沙石,迥不相同也。中和磁電,是真如最初變現出來之物,真如不可得見,我們讀佛老之書,姑以中和磁電,作為道與真如形態,覺得處處可通。

老子著書,開端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釋迦說法四十九年,結果自認未說一字,歸之於不可囗,不可說而已。蘇子由曰:「夫道不可言,可言皆其似者也,達者因似以識真,而昧者執似以陷於偽。」道與真如,不可思議者也,阿賴耶識,與中和磁電,可思議者也,借可思議者,以說明不可思議者,此所謂言其似也。

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們可解之曰,道者空無所有也,一者中和磁電也,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則有相推相引兩作用,所謂二也。由這兩種作用,生出第三種作用,由是而輾轉相生,千千萬萬之事物出焉。老子曰:「抱一以為天下式。」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一也,母也,都是指中和磁電,在人則為阿賴耶識。故曰:「恍兮惚兮,窈兮冥兮。」又曰:「淵兮似萬物之宗。」老子專守阿賴耶識,故著出之書,可以貫通周秦諸子,可以貫通趙宋諸儒,可以貫通易經,貫通佛學,又為後世神仙方士所依托,據嚴又陵批,又可以貫通西洋學說(其說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道德經》一書之無所不包者,正因阿賴耶識之無所不有也。佛氏則打破此說,而為大圓鏡智,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此由於佛氏立教,重在出世,故以「空無所有」為立足點。老子立教,重在將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故以阿賴耶識為立足點。由阿賴耶識而向內追尋,則可到大圓鏡智,而空諸所有。由阿賴耶識而向外工作,則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二氏立足點,所由不同也。

我們假定「人之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則佛告波斯匿王及阿難諸語,與夫宋儒所謂「如魚在水,外面水便是肚裡水,鱖魚肚裡水,與鯉魚肚裡水,只是一樣」,明儒所謂「蓋天地皆心也」等等說法,都可不煩言而解。《中庸》曰:「喜怒哀樂皆不發,謂之中。」六祖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膽上座本來面目。」廣成子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莊子曰:「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都是阿賴耶識現象,也即是磁電中和現象,中和磁電,發動出來,呈相推相引之作用,而紛紛紜紜之事物起矣。所以我們要研究人世事變,當首造一臆說曰:「性靈由磁電轉變而來。」研究磁電,離不得力學,我們再造一臆說曰:「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有這兩個臆說,紛紛紜紜之事物,就有軌道可循,而世界分歧之學說,可匯歸為一,中、西、印三方學說,也可匯歸為一。

佛氏謂:山河大地及人世一切事物,皆是幻相,牛頓造出三例,所以研究物理之幻相也;我們造出兩個臆說,所以研究人事之幻相也。本章所說種種,乃是說明造此臆說之理由。第二章以下,即依據這兩個臆說,說明人世事變,不復涉及本體。佛言本體,我們言現象,鴻溝為界。著者對於佛學及科學,根本是外行。所有種種說法,都是想當然耳,心中有了此種想法,即把他寫出,自知純出臆斷,以佛學科學律之,當然諸多不合,我不過姑妄言之,讀者亦姑妄聽之可耳。


二 孟荀言性爭點

孟子之性善說,荀子之性惡說,是我國學術史上,未曾解除之懸案,兩說對峙了二千多年,抗不相下。孟子說:人性皆善,主張仁義化民;宋儒承襲其說,開出理學一派,創出不少迂廖的議論。荀子生在孟子之後,反對其說,謂人之性惡,主張以禮制裁之;他的學生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強,遂變而為刑名之學,其弊流於刻薄寡恩。於是儒法兩家,互相詆斥,學說上、政治上生出許多衝突。究竟孟荀兩說,孰得孰失?我們非把他徹底研究清楚不可。

孟子謂:「孩提之音,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這個說法,是有破綻的。我們任喊一個當母親的,把他親生孩子抱出來,當眾試驗,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就會落地打爛。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又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就伸手來拖,如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他立刻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又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用手推他打他。請問這種現象,是否敬兄?五洲萬國的小孩,無一不如此。事實上,既有了這種現象,孟子的性善說,豈非顯有破綻;所有基於性善說發出的議論,訂出的法令制度,就不少流弊。

然則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少長敬兄」,究竟從甚麼地方生出來?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好用研究物理學的法子去研究。蓋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我與母親相對,小兒只知有我,故從母親口中把糕餅取出,放在自己口中。母親是乳哺我的人,哥哥是分乳吃,分糕餅吃的人,母親與哥哥相對,小兒就很愛母親,把哥哥打開推開。長大了點,出而在外,與鄰人相遇,哥哥與鄰人相對,小兒就很愛哥哥。走到異鄉,鄰人與異鄉人相對,則愛鄰人。走到外省,本省人與外省人相對,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本國人與外國人相對,就愛本國人。我們細加研究,即知孟子所說愛親敬兄,都是從為我之心流露出來的。

試繪之為丁圖:如甲: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細玩此圈,即可尋出一定的規律:「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其規律與地心吸力相似,並且這種現象,很像磁場現象。由此知:人之性靈,與磁電相同,與地心吸力相同,故牛頓所創的公例,可適用於心理學。上面所繪甲圖,是否正確,我們還須再加考驗:假如暮春三月,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外遊玩,見著山明水秀,心中非常愉快,走到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不免煩悶,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心對於落花,不勝悲感,對於碎石,則不甚注意,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詩、落花賦,而不作碎石歌、碎石行。古今詩詞中,吟詠落花,推為絕唱者,無一不是連同人生描寫的。假如落花之上,臥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入耳驚心,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斷,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故不知不覺,對於犬特表同情。又假如歸途中見一猙獰惡犬,攔著一人狂噬,那人持杖亂擊,當此人犬相爭之際,我們只有幫人之忙,斷不會幫犬之忙,這是甚麼原故呢?因為犬是獸類,我與那人同是人類,故不知不覺,對於人更表同情。我同友人分手歸家,剛一進門,便有人跑來報道,先前那個友人,走在街上,同一個人打架,正在難解難分。我聞之立即奔往營救,本來是與人打架,因為友誼的關係,故我只能營救友人,不能營救那人。我把友人帶至我的書房,詢他打架的原因,我傾耳細聽,忽然屋子倒下來,我幾步跳出門外,回頭轉來喊友人道:你還不跑呀?請問一見房子倒下,為甚麼不先喊友人跑,必待自己跑出門了,才回頭來喊呢?這就是人之天性,以我為本位的證明。

我們把上述事實繪圖如(乙)。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甲圖是一樣的。乙圖所設的境界,與甲圖全不相同,而得出的結果,完全一樣,足證天然之理,實是如此。茲再總括言之:凡有二物,同時呈於吾前,我心不假安排,自然會以我為本位,視距我之遠近,定愛情之厚薄,與地心吸力、電磁吸力無有區別。

力有離心同心二種,甲圖層層向外發展,是離心力現象;乙圖層層向內收縮,是向心力現象。孟子站在甲圖裡面,向外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愛親,稍長愛兄,再進則愛鄰人,愛本省人,愛本國人,層層放大;如果再放大,還可放至愛人類愛物類為止,因斷定人之性善。故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舉斯心,加諸彼。」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性善擴而充之。孟子喜言詩,詩是宣導人的意志的,凡人只要習於詩,自然把這種善性發揮出來,這即是孟子立說之本旨。所以甲圖可看為孟子之性善圖。


荀子站在乙圖外面,向內看去,見得凡人的天性,都是看見花就忘了石,看見犬就忘了花,看見人就忘了犬,看見朋友,就忘了他人,層層縮小,及至房子倒下來,赤裸裸的只有一個我,連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因斷定人之性惡。故曰:「妻子具而存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曰:「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總是叫人把這種固有的惡性抑制下去。荀子喜言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的,凡人只要習於禮,這種惡性自然不會發現出來。這就是荀子立說之本旨。故乙圖可看為荀子之性惡圖。

甲乙二圖,本是一樣,自孟子荀子眼中看來,就成了性善性惡,極端相反的兩種說法,豈非很奇的事嗎?並且有時候,同是一事,孟子看來是善,荀子看來是惡,那就更奇了。例如我聽見我的朋友同一個人打架,我總願我的朋友打勝,請問這種心理是善是惡?

假如我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善之表現,何以言之呢?友人與他人打架,與你毫無關係,而你之願其打勝者,此乃愛友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古聖賢明胞物與,無非基於一念之愛而已。所以你這種愛友之心,務須把他擴充起來。

假如我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道:這明明是性惡之表現,何以言之呢?你的朋友是人,他人也是人,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此乃自私之心,不知不覺,從天性中自然流出。威廉第二,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戰,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無非起於一念之私而已。所以你這種自私之心,務須把它抑制下去。

上面所舉,同是一事,而有極端相反之兩種說法,兩種說法,都是顛撲不滅,這是甚麼道理呢?我們要解釋這個問題,只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請問友字這個圈,是大是小?孟子在裡面畫一個我字之小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大圈。荀子在外面畫一個人字之大圈,與之比較,就說他是小圈。若問二人的理由,孟子說:友字這個圈,乃是把畫我字小圈的兩腳規張開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大圈?順著這種趨勢,必會越張越大,所以應該擴充之,使他再畫大點。荀子說道:友字這個圈,乃是把人字大圈的兩腳規收攏來畫成的,怎麼不是小圈?順著這種趨勢,必定越收越小,所以應該制止之,不使之再畫小。孟荀之爭,如是如是。

營救友人一事,孟子提個我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善之表現;荀子提個人字,與友字相對,說是性惡之表現。我們繪圖觀之,友字這個圈,只能說他是個圈,不能說他是大圈,也不能說他是小圈。所以營救友人一事,只能說是人類天性中一種自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孟言性善,荀言性惡,乃是一種詭辯,二人生當戰國,染得有點策士詭辯氣習,我輩不可不知。

荀子而後,主張性惡者很少。孟子的性善說,在我國很占勢力,我們可把他的學說再加研究。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個說法,也是性善說的重要根據。但我們要請問:這章書,上文明明是怵惕惻隱四字,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是何道理?性善說之有破綻,就在這個地方。

怵惕是驚懼之意,譬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忽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即是怵惕。因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把畏死之念放大,化我身為被追之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由此知:惻隱是怵惕之放大形。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莫得怵惕,即不會有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是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繪之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物。見孺子將入井,突有一「死」的現象呈於吾前,所以會怵惕,登時對於孺子表同情,生出惻隱心,想去救護他。故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我們須知:怵惕者自己畏死也,惻隱者憐憫他人之死也,故惻隱可謂之仁,怵惕不能謂之仁,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來丟了。但有一個問題,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此心作何狀態?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及我之死,不能顧及孺子。非不愛孺子也,變生倉卒,顧不及也。必我身出了危險,神志略定,惻隱心才能發出。惜乎孟子當日,未把這一層提出來研究,留下破綻,遂生出宋儒理學一派,創出許多迂謬的議論。

孟子所說的愛親敬兄,所說的怵惕惻隱,內部俱藏有一個我字,但他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略而不言。楊子為我,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但他卻專在第一圈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管;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們兩家,都不知道: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

我們綜孟荀之說而斷之曰:孟子所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善,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荀子所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一類話,也莫有錯,但不能說是性惡,也只能說是人性中的天然現象。然則學者奈何?曰:我們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孩提愛親,稍長敬兄,就把這種心理擴充之,適用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說法。我們又知道:人的天性,能夠孝衰於親,信衰於友,就把這種心理糾正之,適用荀子「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的說法。

孟荀之爭,只是性善性惡名詞上之爭,實際他二人所說的道理,都不錯,都可見諸實用。我以為我們無須問人性是善是惡,只須創一條公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把牛頓的吸力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應用到心理學上,心理物理,打成一片而研究之,豈不簡便而明確嗎?何苦將性善性惡這類的名詞,嘵嘵然爭論不休。


三 宋儒言性誤點

戰國是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其時遊說之風最盛,往往立談而取卿相之榮,其遊說各國之君,頗似後世人主臨軒策士,不過是口試,不是筆試罷了。一般策士,習於揣摹之術,先用一番工夫,把事理研究透徹了,出而遊說,總是把真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成為偏激之論,愈偏激則愈新奇,愈足聳人聽聞。蘇秦說和六國,講出一個理,風靡天下;張儀解散六國,反過來講出一個道理,也是風靡天下。孟荀生當其時,染有此種氣習,本來人性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從整個人性中截半面以立論,曰性善,其說新奇可喜,於是在學術界遂獨樹一幟;荀子出來,把孟子遺下的那半面,揭而出之曰性惡,又成一種新奇之說,在學術界,又樹一幟。從此性善說和性惡說,遂成為對峙之二說。宋儒篤信孟子之說,根本上就誤了。然而孟子尚不甚誤,宋儒則大誤,宋儒言性,完全與孟子違反。

請問:宋儒的學說乃是以孟子所說(1)「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2)「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兩個根據為出發點,何至會與孟子之說完全違反?茲說明如下: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特別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捨,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母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把他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個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母親。孟子言性善,捨去第三種不說,單說前兩種,講得頭頭是道。荀子言性惡,捨去前兩種不說,單說第三種,也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二人的學說,本身上是不發生衝突的。宋儒把前兩種和第三種同劑講之,又不能把他貫通為一,於是他們的學說,本身上就發生衝突了。

宋儒篤信孟子孩提愛親之說,忽然發見了小孩會搶母親口中糕餅,而世間小孩,無一不是如此,也不能不說是人之天性,求其故而不得,遂創一名詞曰:「氣質之性。」假如有人問道:小孩何以會愛親?曰此「義理之性」也。問:即愛親矣,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此「氣質之性」也。好好一個人性,無端把他剖而為二,因此全部宋學,就荊棘叢生,迂謬百出了。……朱子出來,注孟子書上天生民一節,簡直明明白白說道:「程子之說,與孟子殊,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他們自家即這樣說,難道不是顯然違反孟子嗎?

孟子知道:凡人有畏死的天性,見孺子將入井,就會發生怵惕心,跟著就會把怵惕心擴大,而為惻隱心,因教人把此心再擴大,推至於四海,此孟子立說之本旨也。怵惕是自己畏死,不能謂之仁,惻隱是憐憫他人之死,方能謂之仁,故下文摘去怵惕二字,只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在孟子本莫有錯,不過文字簡略,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大出來的」。不料宋儒讀書不求甚解,見了「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一句,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忘卻上面還有怵惕二字,把凡人有畏死的天性一筆抹殺。我們試讀宋儒全部作品,所謂語錄也,文集也,集注也,只是發揮惻隱二字,對於怵惕二字置之不理,這是他們最大的誤點。

然而宋儒畢竟是好學深思的人,心想:小孩會奪母親口中糕餅,究竟是甚麼道理呢?一旦讀禮記上的樂記,見有「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等語,恍然大悟道:糕餅者物也,從母親口中奪出者,感於物而動也。於是創出:「去物慾」之說,叫人切不可為外物所誘。

宋儒又繼續研究下去,研究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只是赤裸裸一個自己畏死之心,並無所謂惻隱,遂詫異道,明明看見孺子將入井,為甚惻隱之心不出來,反發出一個自己畏死之念?要說此念是物慾,此時並莫有外物來誘,完全從內心發出,這是甚麼道理?斷而又悟道:畏死之念,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是從為我二字出來的,我者人也,遂用人欲二字代替物慾二字。告其門弟子曰: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即是惻隱,堯舜和孔孟諸人,滿腔子是惻隱,無時無地不然,我輩有時候與孺子同時將入井,發出來的第一念,是畏死之心,不是惻隱之心,此氣質之性為之也,人欲蔽之也,你們須用一番「去人欲存天理」的工夫,才可以為孔孟,為堯舜。天理者何?惻隱之心是也,即所謂仁也。這種說法,即是程朱全部學說之主旨。

於是程子門下,第一個高足弟子謝上蔡,就照著程門教條做去,每日危階上跑來跑去,練習不動心,以為我不畏死,人欲去盡,天理自然流行,就成為滿腔子是惻隱了。像他們這樣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明是「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怵惕既無,惻隱何有?我身既無,孺子何有?我既不畏死,就叫我自己入井,也是無妨,見孺子入井,哪裡會有惻隱?

程子的門人,專做「去人欲」的工作,即是專做「去怵惕」的工作。門人中有呂原明者,乘轎渡河墜水,從者溺死,他安坐轎中,漠然不動,他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見從者溺死,不生惻隱心。程子這派學說傳至南渡,朱子的好友張南軒、其父張魏公,苻離之戰,喪師十數萬,終夜鼾聲如雷,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張魏公也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死人如麻,不生惻隱心。

孟子曰:「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發攖冠而救之可也。」呂原明的從者、張魏公的兵士,豈非同室之人?他們這種舉動,豈不是顯違孟子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必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賊,往往身臨刑場,談笑自苦,是其明證。程子是去了怵惕的人,所以發出「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議論。故戴東原曰:宋儒以理殺人。

有人問道:怵惕心不除去,遇著大患臨頭,我只有個畏死之心,怎能幹救國救民的大事呢?我說:這卻不然,在孟子是有辦法的,他的方法,只是集義二字,平日專用集義的工夫,見之真,守之篤,一旦身臨大事,義之所在,自然會奮不顧身的做去。所以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平日集義,把這種至大至剛的浩氣養得完完全全的,並不像宋儒去人欲,平日身蹈危階,把那種畏死之念去得乾乾淨淨的。孟子不動心,宋儒亦不動心。孟子之不動心,從積極的集義得來;宋儒之不動心,從消極的去欲得來,所走途徑,完全相反。

孟子的學說:以我字為出發點,所講的愛親敬兄和怵惕惻隱,內部都藏有一個我字。其言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者我也,其者我也,處處不脫我字,孟子因為重視我字,才有「民為貴君為輕」的說法,才有「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的說法。程子倡「去人欲」的學說,專作剝削我字的工作,所以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這是孟子業已判決了的定案。韓昌黎裡操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極力稱賞此語。公然推翻孟子定案,豈非孟門叛徒?他們還要自稱承繼孟子道統,真百思不解。

孔門學說,「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利己利人,合為一事。楊子為我,專講利己,墨子兼愛,專講利人。這都是把一個整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學術界公例:「學說愈偏則愈新奇,愈受人歡迎。」孟子曰:「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孔子死後,未及百年,他講學的地方,全被楊墨奪去,孟子攘臂而起,力辟楊墨,發揮孔子推己及人的學說。在我們看來,楊子為我,只知自利,墨子兼愛,專門利人,墨子價值,似乎在楊子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反把楊子放在墨子之上,認為去儒家為近,於此可見孟子之重視我字。

楊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極端尊重我字,然楊子同時尊重他人之我。其言曰:「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不許他人拔我一毛,同時我也不拔他人一毛,其說最精,故孟子認為高出墨子之上。然由楊子之說,只能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與孔門仁字不合。仁從二人,是人與我中間的工作。楊子學說,失去人我之關聯,故為孟子所斥。

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其道則為損己利人,與孔門義字不合。義字從羊從我,故義字之中有個我字在;羊者祥也,美善二字皆從羊。由我擇其最美最善者行之,是之謂義。事在外,擇之者我也,故曰義內也。墨子兼愛,知有人不知有我,故孟子深斥之。然墨子之損我,是犧牲我一人,以救濟普天下之人,知有眾人之我,不知自己之我,此菩薩心腸也。其說只能行之於少數聖賢,不能行之於人人,與孔門中庸之道,人己兩利之旨有異,自孟子觀之,其說反在楊子之下。何也?因其失去甲乙二圖之中心點也。孟子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一本者何?中心點是也。

墨子之損我,是我自願損之,非他人所得干預也;墨子善守,公輸九攻之,墨子九御之,我不欲自損,他人固無如我何也。墨子摩頂放踵,與「腓無肱,脛無毛」之大禹何異?與「棲棲不已,席不暇暖」之孔子向異?孟子之極口詆之者,無非學術上門戶之見而已。然墨子摩頂放踵,所損者外形也,宋儒去人欲,則損及內心矣,其說豈不更出墨子下?孔門之學,推己及人,宋儒亦推己及人,無如其所推而及之者,則為我甘餓死以殉夫,遂欲天下之婦人,皆餓死以殉夫,我甘誅死以殉君,遂欲天下之臣子,皆誅死以殉君,仁不如墨子,義不如楊子。孟子已斥楊墨為禽獸矣,使見宋儒,未知作何評語?

綜而言之:孟子言性善,宋儒亦言性善,實則宋儒之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其區分之點曰:「孟子之學說,不損傷我字,宋儒之學說,損傷我字。」

再者宋儒還有去私慾的說法,究竟私是個什麼東西?去私是怎麼一回事?也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的話來解釋的。韓非原文:「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篆文作,畫一個圈。公字從八從,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這只好把本國人這個圈子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草木道:你為甚麼要在我們身上吸收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地球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它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早不知飛往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就立即消滅了。

我們這樣的推想,即知道:遍世界尋不出一個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又可知道: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之除不去,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去,如果除去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宋儒去私之說,如何行得通?

請問私字既是除不去,而私字留著,又未免害人,應當如何處治?應之曰:這是有辦法的。人心之私,既是通於萬有引力,我們用處治萬有引力的法子,處治人心之私就是了。本章(丙)圖,與第二章(甲)(乙)兩圖,大圈小圈,層層包裹,完全是地心吸力現象,厘然秩然。我們應當取法之,把人世一切事安排得厘然秩然,像天空中眾星球相維相系一般,而人世就相安無事了。

人類相爭相奪,出於人心之私;人類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阻礙世界進化,固然由於人有私心;卻是世界能夠進化,也全靠人有私心。由漁佃而遊牧,而耕稼,而工商,造成種種文明,也全靠人有私心,在暗中鼓蕩。我們對於私字,應當把他當如磁電一般,熟考其性質,因而利用之,不能徒用剷除的法子。假使物理學家,因為電氣能殺人,朝朝日日,只研究除去電氣的法子,我們哪得有電話電燈來使用?私字之不可去,等於地心吸力之不可去,我們只好承認其私,使人人各遂其私,你不妨害我之私,我不妨害你之私,這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有人問:人性是善是惡?應之曰:請問地心吸力是善是惡?請問電氣是善是惡?你把這個問題答覆了再說。

孟子全部學說,乃是確定我字為中心點,擴而充之,層層放大,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他不主張除去利己之私,只主張我與人同遂其私:我有好貨之私,則使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我有好色之私,則使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宋儒之學,恰與相反,不惟欲除去一己之私,且欲除去眾人之私,無如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欲去之而卒不可去,而天下從此紛紛矣。讀孟子之書,靄然如春風之生物;讀宋儒之書,凜然如秋霜之殺物。故曰:宋儒學說,完全與孟子違反。


四 告子言性正確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告子的說法,任從何方面考察,都是合的。他說:「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早用「性猶湍水也」五字把他包括盡了。

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意即曰:導之以善則善,誘之以惡則惡。此等說法,即是《大學》上「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的說法。孟子之駁論,乃是一種詭辯,宋儒不悟其非,力詆告子。請問《大學》數語,與告子之說有何區別?孟子書上,有「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之語,宋儒極口稱道,作為他們學說的根據,但是《大學》於堯舜桀紂數語下,卻續之曰:「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請問,民之天性,如果只好懿德。則桀紂率之以暴,是為反其所好,宜乎民之不從了,今既從之,豈不成了「民之秉夷,好是惡德」?宋儒力詆告子,而於《大學》之不予駁正,豈足服人?

孟子全部學說都很精粹,獨性善二字,理論未圓滿。宋儒之偉大處,在把中國學術與印度學術溝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氏之法治世,入世出世,打成一片,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是千古不磨之功績(其詳具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一書)。宋儒能建此種功績,當然窺見了真理,告子所說,是顛撲不破之真理,何以反極口詆之呢?其病根在誤信孟子。宋儒何以會誤信孟子?則由韓昌黎啟之。

昌黎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這本是無稽之談。此由唐時佛教大行,有衣缽真傳之說,我們閱《五燈會元》一書,即知昌黎所處之世,正是此說盛行時代,他是反抗佛教之人,因創此「想當然耳」的說法,意若曰:「我們儒家,也有一種衣缽真傳。」不料宋儒信以為真,創出道統五說,自己欲上承孟子;告子、荀子之說,與孟子異,故痛詆之。曾子是得了孔子衣缽之人,傳之子思,轉授孟子,故《大學》之言,雖與告子相同,亦不駁正。

昌黎為文,喜歡戛戛獨造。伊川曰:「軻之死不得其傳,似此言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必有所見。」即曰:「非是蹈襲前人。」是為無稽之談。既曰「必有所見」,是為「想當然耳」。昌黎之語,連伊川都尋不出來源,宋儒道統之說,根本上發生動搖,所以創出的學說,不少破綻。

程明道立意要尋「孔子傳之孟軻」那個東西,初讀儒書,茫無所得,求之佛老幾十年,仍無所得,返而求之六經,忽然得之。請問明道

所得,究竟是甚麼東西?我們須知:「人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明道出入儒釋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覺,把這三種原素吸收胸中,融會貫通,另成一種新理。是為三教的結晶體,是最可寶貴的東西。明道不知為創獲的至寶,反舉而歸諸孔子,在六經上尋出些詞句,加以新解,藉以發表自己所獲之新理,此為宋學全部之真相。宋儒最大功績在此,其荊棘叢生也在此。

孟子言性善,還舉出許多證據,如孩提愛親,孺子入井,不忍釁鐘等等。宋儒則不另尋證據,徒在四書五經上尋出些詞句來研究,滿紙天理人欲,人心道心,義理之性,氣質之性等名詞,鬧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云。我輩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諸書,應當用披沙揀金的辦法,把他這類名詞掃蕩了,單看他內容的實質,然後他們的偉大處才看得出來,謬誤處也才看得出來。

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說相合,即是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能與荀子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五十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睛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由此知:孟荀言性之爭點,只在善與惡的兩個形容詞上,至於人性之觀察,二人並無不同。

據宋儒的解釋,孩提愛親,是性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未免流於穿鑿。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乳哺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心理原是一貫,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是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說法,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口,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制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為碗盞以裝食物,我們制為碗盞好了。這種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性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原書俱在,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謂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子謂性」章說道: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俱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精確,而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此朱子之失也。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告子不知何許人,有人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周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朱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二人交誼之深可想。其論性之爭辯,也不過朋友切磋,互相質證。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亙在心,力詆告子為異端,而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心引告子為同調,而擯程朱於門牆之外也。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言,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以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是偽書,作偽者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之說,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老子,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請問:所稟既有不善,尚得謂之本善乎?既本善矣,安用矯揉乎?此等說法,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宋儒謂人心為人欲,蓋指飲食男女而言,謂道心為天理,蓋指愛親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假如不是這樣,小孩生下地即不會吸母親身上之乳,長大來,看見井就會跳下去,世界上還有人類嗎?道理本是對的,無奈已侵入荀子範圍去了。並且「人生而靜」數語,據後儒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他采入《樂記》的。《文子》一書,有人說是偽書,但也是老氏學派中人所著,可見宋儒天理人欲之說,不但侵入告子荀子範圍,簡直是發揮老子的學說。然則宋儒錯了嗎?曰不惟莫有錯,反是宋儒是大功績。假使他們立意要將孔孟的學說與老荀告諸人融合為一,反看不出宇宙真理,惟其極力反對老荀告諸人,而實質上乃與諸人融合為一,才足證明老荀告諸人之學說不錯,才足證明宇宙真理實是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僕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僕;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奔走,惟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語,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及「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然而未免迂曲難通矣。總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承繼孟子道統,不得不擁護性善說。一方面要顧真理,一方面要顧孟子,以致觸處荊棘,愈解釋,愈迂曲難通。我輩厚愛宋儒,把他表面上這些渣滓掃去了,裡面的精義,自然出現。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下文孟子只駁他義外二字,於食色二字,無一語及之,可見「食色性也」之說,孟子是承認了的。他對齊宣王說道:「王如好貨,與民同之,於王何有?」「王如好色,與民同之,於王何有?」並不叫他把好貨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貨好色之私。後儒則不然,王陽明傳習錄曰:「無事時,將好貨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掃除廊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律以孟子學說,未免大相逕庭了。

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廊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餘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極有涵養的人,平日講學,任如何問難,總為勤勤懇懇的講說,何以門人這一問,他就動氣,始終未把道理說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這就很值得研究了。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欲,也同是一物,猶之燒房子者是火,煮飯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欲看為截然不同之二物。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欲二者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就動起氣來了。

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欲,剜肉做瘡者,誤天理為人欲,去人欲即傷及天理也。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的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此由陽明沿襲宋儒之說,力辟告子,把「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欠了體會之故。

陽明研究孟荀兩家學說,也未徹底。傳習錄載陽明之言曰:「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上說來。」我們試拿孟子所說「怵惕惻隱」四字來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惻隱,怵惕是「為我」之念,惻隱是「為人」之念,「為我」擴大,則為「為人」。怵惕是源,惻隱是流。荀子學說,從為我二字發出,孟子學說從為人二字發出。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頭,我們也不必深考,惟孟子所說惻隱二字,確非源頭。陽明說出這類話,也是由於讀孟子書,忘卻惻隱上面還有怵惕二字的原故。

傳習錄是陽明早年講學的語錄,到了晚年,他的說法,又不同了。《龍溪語錄》載,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亦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顏子問道所不敢言。今既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洩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洩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將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因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正色斥之,並非說他錯了,乃是恐他躐等。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之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即神秀「時時勤拂拭」之說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即慧能「本來無一物」之說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靈,所講的道理,幾於六祖壇經無異。此由心性之說,惟佛氏講得最精,故王門弟子,多歸佛氏,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楊龜山諸人,後來也歸入佛氏。佛家言性,亦謂之無善無惡,與告子之說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雖不相師,而結果是相同的。陽明雖信奉孟子性善說,卒之倡出「無善無噁心之體」之語,仍走入告子途徑。儒家為維持門戶起見,每日「無善無惡,是為至善」。這又流於詭辯了,然則我們何嘗不可說:「無善無惡,是為至惡」呢?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之體,何為混為一談?我說道:性即是心之體,有陽明之言可證。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性即是心之體,這是陽明自己加的解釋,所以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

吾國言性者多矣,以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以醫病喻之,「生之謂性」和「食色性也」二語,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療之方。孟荀楊墨申韓諸人,俱是實行療病的醫生,有喜用熱藥的,有喜用涼藥的,有喜用溫補的,藥方雖不同,用之得宜,皆可起死回生。我們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種治療技術俱學會,看病情如何變,施以何種治療即是了。

治國者,首先用仁義化之,這即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為善那種天性誘導出來。善心生則噁心消,猶之治水者,疏導下游,自然不會有橫溢之患。然人之天性,又可以為惡,萬一感化之而無效,敢於破壞一切,則用申韓之法嚴繩之,這就等於治水者之築堤防。治水者疏導與堤防二者並用,故治國者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孟子言性善,是勸人為善;荀子言性惡,是勸人去惡。為善去惡,原是一貫的事,我們會通觀之可也。

持性善說者,主張仁義化民;持性惡說者,主張法律繩民。孟子本是主張仁義化民的,但他又說道:「徒癢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則又是仁義與法律二者並用,可見他是研究得很徹底的,不過在講學方面,想獨樹一幟,特標性善二字以示異罷了。我們讀孟子書,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詆楊墨為禽獸等語和告子論性數章,其全部學說,都粹然無疵。

世界學術,分三大支,一中國,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學術,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發生衝突,相推相蕩,經過了一千多年,程明道出來,把他打通為一,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法治世,另成一種新學說,即所謂宋學。這是學術上一種大發明。不料這種學說,剛一成立,而流弊跟著發生,因為明道死後,他的學說,分為兩派,一派為程(伊川)朱,一派為陸王。明道早死,伊川享高壽,宋學中許多不近人情的議論,大概屬乎伊川這一派。

中國是尊崇孔子的國家,朱子發見了一個道理,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只好就《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一番,說我這種說法,是為孔門真傳。王陽明發見了一個道理,也不敢說是自己發見的,乃將《大學》「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釋,說道:朱子解釋錯了,我的說法,才是孔門真傳,所以我們研究宋明諸儒的學說,最好的辦法,是把我們所用名詞及一切術語掃蕩了,單看他的內容。如果拿淺俗的話來說,宋明諸儒的意思,都是說:凡人要想為聖為賢,必須先將心地弄好,必須每一動念,即自己考察,善念即存著,惡念即克去,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純是善念了。關於這一層,宋明諸儒的說法,都是同的。惟是念頭之起,是善是惡,自己怎能判別呢?在程朱這一派人說道: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每遇一事,就細細研究,把道理融會貫通了,以後任一事來,你都可以分別是非善惡了。陸王這一派說道:不需那麼麻煩,你平居無事的時候,把自家的心打掃得乾乾淨淨,如明鏡一般,無纖毫渣滓,以後任一事來,自然可以分別是非善惡。這就是兩派相爭之點。在我們想來,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豈不是合程朱陸王而一之?然而兩派務必各執一詞,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惡之爭,於整個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論,即成對峙之兩派,是之謂門戶之見。

孫中山先生曾說:馬克思信徒,進一步研究,發明了「生存為歷史重心」的說法,而告子在二千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謂性」一語,這是值得研究的。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合得到告子所說「生之謂性」。達爾文學說,本莫有錯,錯在因生存競爭而倡言弱肉強食,成了無界域之競爭,已經達到生存點了,還競爭不已,馴至歐洲列強,掠奪弱小民族生存的資料,以供其無厭之欲壑。尼采則由達爾文之說更推進一步,倡超人主義,謂愛他為奴隸道德,謂剿滅弱者為強者天職,因而產出德皇維廉第二,造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產出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日本軍閥,又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戰。推原禍始,實由達爾文對於人生欠了研究之故。假使達爾文多說一句曰:「競爭以達到生存點為止。」何至有此種流弊?

中國之哲學家不然,告子「食色性也」的說法,孟荀都是承認了的,荀子主張限制,不用說了,孟子對於食字,只說到不饑不寒,養生喪死無憾為止,對於色字,只說到無怨女無曠夫為止,達到生存點,即截然止步,雖即提倡禮義,因之有「衣食足而禮義興」的說法,這是中國一貫的主張,絕莫有西洋學說的流弊。

欲世界文明,不能於西洋現行學說中求之,當於我國固有學說中求之。我國改革經濟政治,與夫一切制度,斷不能師法歐美各國。即以憲法一端而論,美國憲法,算是制得頂好的了,根本上就有問題。美國制憲之初,有說人性是善的,主張地方分權,有說人性不能完全是善,主張中央集權,兩派之爭執,經過許久,最終後一派戰勝,定為中央集權(詳見孫中山先生民權主義),此乃政爭上之戰勝,非學理上之戰勝,豈足為我國師法?據我們的研究,人性乃是無善無惡的,應當把地方分權與中央集權融合為一,製出來的憲法,自地主看之,則為地方分權,自中央看之,則為中央集權,等於渾然的整個人性,自孟子看之,則為性善,自荀子看之,則為性惡。

古今中外,討論人性者,聚訟紛如,莫衷一是,惟有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證以印度佛氏之說,是合的。他說:「生之謂性。」律以達爾文生存競爭之說是合的,律以馬克思信徒「生存為歷史重心」之說,也是合的。至於他說:「食色性也。」現在的人,正瘋狂一般向這二字奔去,更證明他的觀察莫有錯。我們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而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我們這條臆說,也逃不出他的範圍。性善性惡之爭執,是我國二千多年未曾解決之懸案,我們可下一斷語曰:告子之說是合理的。


五 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

宇宙之內,由離心向心兩力互相作用,才生出萬有不齊之事事物物,表面上看去,似乎參差錯亂,其實有一定不移之軌道。人與物,造物是用一種大力,同樣鼓鑄之,故人事與物理相通。離心力與向心力,二者互相為變,所以世上有許多事,我們強之使合,他反轉相離,有時縱之使離,他雙自行結合了。瘋狂的人,想逃走的心,與禁錮的力成正比例,越禁錮得嚴,越是想逃走,有時不禁錮他,他反不想逃走了。父兄約束子弟,要明白這個道理,官吏約束百姓,也要明白這個道理。

秦政苛虐,群盜蜂起,文景寬大,民風反轉渾樸起來,其間確有規律可尋,並非無因而至。我們手搓泥丸,是增加向心力,越搓越緊,若是緊到極點,即是向心力到了極點,再用大力搓之,泥丸立即破裂,呈一種離現象。水遇冷則收縮,是向心現象,越冷越收縮,到了攝氏四度,再加冷也呈離心現象,越冷越膨脹,可知離心向心,本是一力之變。比方我們持一針向紙刺去,愈前進距紙愈近,這是向心現象,刺破了紙,仍前進不止,即愈前進距紙愈遠,變為離心現象,此針進行之方向,並未改變,卻會生出兩種現象。因為凡物都有極限,水以攝氏四度為極限,紙以紙面為極限,過了極限,就會生反對的現象,父兄約束子弟,官吏約束百姓,須察知極限點之所在。

由上面之理推去,地球之成毀,也就可知了,地球越冷越收縮,到了極限點,呈反對現象,自行破裂,散為飛灰,迷漫太空,現在的地球,於是告終。又由引力的作用,歷若干年,又生出新地球。我們身體上之物質,將業是要由現在這個地球介紹到新地球去的。人身體的物質,世世生生,隨力學規律旋轉,所以往古來今的人的心理,都是隨力學規律旋轉。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

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地面外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看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己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去。天然的現象,無一不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部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怎能辦得到?

人心之私,既不能除去,我們只好承認其私,把人類畫為一大圈,使之各遂其私,人人能夠生存,世界才能太平。我們人類,當同心協力,把圈外之禽獸草木地球(如本書第三章丙圈)當作敵人,搜取他的寶物,與人類平分,這才是公到極點。也可以說是私到極點。如其不然,徒向人類奪取財貨,世界是永不得太平的。

心理之變化,等於水之變化,水可以為雲雨,為霜露,為冰雪,為江湖,為河海,時而浪靜波恬,時而崩騰澎湃,變化無方,幾於不可思議,而科學家以力學規律繩之,無不一一有軌道可循。

人的心理,不外相推相引兩種作用,自己覺得有利的事,就引之使近,自己覺得有害的事,就推之使遠。人類因為有此心理,所以能夠相親相愛,生出種種福利;又因為有此心理,所以會相爭相奪,生出種種慘禍。主持政教的人,當用治水之法,疏鑿與堤防二者並用。得其法,則行船舟,灌田畝,其利無窮,不得其法,則漂房舍,殺人畜,其害也無窮。宋儒不明此理,強分義理之性,氣質之性,創出天理人欲種種說法,無異於說,行船舟,灌田畝之水,其源出於天,出於理,漂房舍殺人畜之水,出於人,出於氣。我不知一部宋元明清學案中,天人理氣等字,究竟是什麼東西,只好說他迂曲難通。

我們細察己心,種種變化,都是依著力學規律走的,狂喜的時候,力線向外發展,恐懼的時候,力線向內收縮。遇意外事變,欲朝東,東方有阻,欲朝西,西方有礙,力線轉折無定,心中就呈慌亂之狀。對於某種學說,如果承認他,自必引而受之,如果否認他,自必推而去之,遇一種學說,似有理,似無理,引受不可,推去不能,就成孤疑態度。

我心推究事理,依直線進行之例,一直前進,推至甲處,理不可通,即折向乙處,又不可通,即折向丙處,此心之曲折,與流水之迂迴相似。水本是以直線進行的,雖是迂迴百折,仍不外力學規律。我們的心,也是如此。此外尚有種種現象,細究之,終不外推之引之兩種作用。有時潛心靜坐,萬緣寂滅,無推引者,亦無被推引者,如萬頃深潭,水波不興,即呈一種恬靜空明之象。此時之心,雖不顯何作用,其實千百種作用,都蘊藏在內。人之心理,與磁電相通,電氣中和的時候,毫無作用,一作用起來,其變態即不可思議。我們明白磁電的理,人的心理,就可了然了。

水雖是以直線進行,但把他放在器中,它就隨器異形,器方則方,器圓則圓,人的心理,也是如此。人有各種嗜欲,其所以不任意發露者,實由於有一種拘束力,把他制住。拘束力各人不同,有受法律的拘束,有受清議的拘束,有受金錢的拘束,有受父兄師長朋友的拘束,有受因果報應及聖賢學說的拘束,種種不同,只要把他心中的拘束力除去,他的嗜欲,立時呈露,如貯水之器,有了罅漏,即向外流出一般。

貪財好色之人,身臨巨禍,旁人看得清清楚楚,而本人則茫然不知。因為他的思想感情,依直線進行公例,直線在目的物上,兩旁的事物,全不能見。譬如寒士想做官,做了官還嫌小,要做大官,做了大官,還是向前不止;袁世凱做了大總統,還想做皇帝。秦皇漢武,做了皇帝,在中國稱尊,還嫌不足,要起兵征伐四夷,四夷平服了,又要想做神仙。這就是人類嗜欲依直線進行的明證。

耶教志在救人,以博愛為主旨,其教條是:「有人批我左頰者,並以右頰獻上。」乃新舊教之爭,釀成血戰慘禍,處置異教徒,有焚燒酷刑,竟與教旨顯背,請問這是甚麼道理?法國革命,以自由平等博愛相號召,乃竟殺人如麻,稍有反對的或形跡可疑的,即加誅戮,與所標主旨全然違反,這又是甚麼道理?我們要解釋這個理由,只好求之力學規律。耶穌、盧梭的信徒,只知追求他心中之目的物,熱情剛烈,猶如火車開足了馬力向前奔走一般,途中人畜無不被其碾斃。凡信各種主義的人,都可本此公例求之。

凡事即都有變例,如本書乙甲兩圖,是指常例而言,是指靜的現象而言,是指未加外力而言,若以變例言之,則有幫助外人攻擊其兄者,則有愛花,愛石,愛山水,而忘其身命者。語云:「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心中加了一個忠字、烈字,往往自甘殺身而不悔。又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慷慨者,動的現象也,從容者,靜的現象也。中日戰爭,我國許多無名戰士,身懷炸彈,見日本坦克車來,即奔臥道上,己身與敵人同盡,彼其人既不為利,復不為名,而有此等舉動,其故何哉?孟子曰:「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蓋我之外,另有一物,為其視線所注也。耶穌、盧梭信徒,求達目的,忘卻信條,吾國志士,求達目的,忘卻己身,此其間確有一定的軌道,故老子曰:「民不畏死,奈可以死懼之。」目的可以隨時轉變,其表現出來者,遂有形形色色之不同,然而終不外力學規律。我們悟得此理,才可以處理事變,才可以教育民眾。

人的思想感情,本是以直線進行,便表現出來,卻有許多彎彎曲曲、奇奇怪怪的狀態,其原因出於人群眾多,力線交互錯綜,相推相引,又加以境地時時變遷,各人立足點不同,觀察點不同,所以明明是直線,轉變成曲線。例如:我們取一塊直線板,就在黑板上,用白墨順著直線板畫一線,此線當然是直線,假使畫直線之時,黑板任意移動,結果所畫之線,就成為曲線了。我們如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運用到人事上,就可把這個道理解釋明白。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線,各力線俱向外發展,宜乎處處衝突,何以平常時,衝突之事不多見?因為力線有種種不同:有力與力不相交的,此人做甲事,彼人做乙事,各不相涉。有力與力相消的,例如有人起心,想害某人,旋想他的本事也大,我怕敵他不過,因而中止。有力與力相合的,例如抬轎的人,舉步快慢,自然一致。有力與力相需的,例如賣布的和縫衣匠,有布無人縫,有人縫無布賣,都是不行,相需為用,自然彼此相安。又有大力制止了小力的,例如小孩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父母命他作某事,他心中雖是不願,仍不能不作,是父母之力把他的反對力制服了。又如交情深厚的朋友,小有違忤,能夠容忍,因為彼此間的凝結力很大,小小衝突之力,不能表現。諸如此類,我們下細考察,即知人與人相接,力線交互錯綜,如網一般,有許多線,不惟不衝突,反是相需相成,人類能夠維繫,以生存於世界,就是這個原因。

通常的人,彼此之力相等,個個獨立,大本事人,其力大,能夠把他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來成一個團體,成了團體以後,由合力作用,其力更大,又向外面吸引,越吸引越大,其勢力就遍於天下。東漢黨人,明季黨人,就是這種現象。如果同時有一人,力量也大,不受他的吸引,並且把自己前後左右幾個人吸引成一團體,也是越吸引越大,就成了對峙的兩黨。宋朝王安石派的新黨,司馬光派的舊黨,是這種現象,程伊川統率的洛黨,蘇東坡統率的蜀黨,也是這種現象,現在各黨之對峙,也是這種現象。兩黨相遇,其力線之軌道,與兩人相遇一樣。凡當首領的人,貴在把內部衝突之力取消,一致對外,如其不然,他那團體,就會自行解散。有些團體,越受外界壓迫,越是堅固,有些一受壓迫,即行解體,其原因即在那當首領的人,能否統一內部力線,不關乎外力之大小。

有人說:群眾心理,與個人心理不同,個人獨居的時候,常有明瞭的意識,正當的情感,一遇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此種意識情感,即完全消失,隨眾人之動作為動作。往往有平日溫良謙讓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獷厲囂張,橫不依理的暴徒。又有平日柔懦卑鄙的人,一入群眾之中,忽變而為熱心公義,犧牲身命的志士。法人黎朋著《群眾心理》一書,歷舉事實,認為群眾心理,不能以個人心理解釋之,其實不然,我們如果應用力學規律,就可把這個道理說明。

人人有一心,即人人有一力,一人之力,不敵眾人之力,群眾動作,身入其中,我一己之力,被眾人之大力相推相蕩,不知不覺,隨同動作,以眾人的意識為意識,眾人的情感為情感,自己的腦筋,就完全失去自主的能力了。因為有這個道理,所以當主帥的人,才能驅千千萬萬的平民效命疆場,當首領的人,才能指揮許多黨徒為殺人放火的暴行。

個人獨居的時候,以自己之腦筋為腦筋,群眾動作,是以首領之腦筋為腦筋。當首領的人,只要意志堅強,就可指揮如意。史稱:「李光弼入軍,號令一施,旌旗變色。」欲語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就是這個道理。

水之變化,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吾人心理之變化,也是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每每會議場中,平靜無事,忽有一人登台演說,慷慨激昂,激情立即奮發,釀成重大事變,此會議場中的眾人,猶如深潭的水一般,堤岸一崩,水即洶湧而出,漂房舍,殺人畜,勢所不免。所以我們應付群眾暴動的方法,要取治水的方法,其法有三:(1)如系堰塘之水,則登高以避之,等他流乾了,自然無事;(2)如系有來源之水,則設法截堵,免其橫流;(3)或疏通下游,使之向下流去。水之動作,即是力之動作,我們取治水之法,應付群眾,斷不會錯。

兩力平衡,才能穩定,萬事萬物以平為歸,水不平則流,物不平則鳴,資本家之對於勞工,帝國主義之對於弱小民族,不平太甚,可斷定他終歸失敗。處順利之境,心要變危,處憂危之境,又要有一種邁往之氣,使發散收縮二力保其平衡,才不失敗。達而在上的人,態度要謙遜,窮而在下的人,志氣要高亢,不如此則不平。倘若在上又高亢,我們必說他驕傲,在下又謙遜,我們必說他卑鄙。此由我們的心,是一種力結成的,力以平為歸,所以我們的心中,藏得有一個平字,為衡量萬事萬物的標準,不過自己習而不察罷了。心中之力,與宇宙之力,是相通的,故我之一心,可以衡量萬物,王陽明的學說,就是從這個地方生出的。


六 人事變化之軌道

我們既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力之變化,可用數學來說明,故心理之變化,也可用數學來說明。力之變化,可繪出圖來,尋求他的軌道。一部二十五史,是人類心理留下的影像,我們取歷史上的事,本力學規律,把他繪出圖來,即知人事紛紛擾擾,皆有一定的軌道。作圖之法,例如心中念及某事,即把那作為一個物體。心中念及他,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與之連結。心中喜歡他,即是想把他引之使近,如不喜歡,即是想把他推之使遠,從這相推相引之中,就可把軌道尋出來。

孫子曰:「吳人越人相惡也,當其同舟共濟而遇風,其相救也,如左右手。」這是舟將沉下水,吳人越人,都想把舟拖出水來,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平日的仇人都會變成患難相救的好友。凡是歷史上的事,都可本此法把他繪圖研究。

韓信背水陣,置之死地而後生,是漢兵被陳餘之兵所壓迫,前面是大河,是死路,惟有轉身去,把陳餘之兵推開,才有一條生路。人人如此想,即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所以烏合之眾,可以團結為一。其力線之方向,與韓信相同,所以韓信就坐收成功了。

張耳、陳餘,稱為刎頸之交,算是至好的朋友。後來張耳被秦兵圍了,求除餘救之,餘畏秦兵強,不肯往,二人因此結下深仇。這是張耳將秦兵向陳餘方面推去,陳餘又將秦兵向張耳方面推來,力線方向相反,所以至好的朋友,會變成仇敵,卒之張耳幫助韓信,把陳餘殺死水之上。

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一齊響應,陳涉並未派人去聯合,何以會一齊響應呢?這是眾人受秦的苛政久了,人人心中,都想把他推開,利害相同,心理相同,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不消聯合,自然聯合。

劉邦項羽,起事之初,大家志在滅秦,目的相同,成了合力線,所以異姓之人,可以結為兄弟。後來把秦滅了,目的物已去,現出了一座江山,劉邦想把他搶過來,項羽也想把他搶過來,力線相反,異姓兄弟就血戰起來了。

再以高祖與韓彭諸人的關係言之,當項羽稱霸的時候,高祖心想:只要把項羽殺死,我就好了。韓彭諸人也想:只要把項羽殺死,我就好了。思想相同,自然成為合力線,所以垓下會師,立把項羽殺死。項羽既滅,他們君臣,無合力之必要,大家的心思,就趨往權利上去了。但是權利這個東西,你佔多了,我就要少佔點,我佔多了,你就要少佔點,力線是衝突的,所以高祖就殺起功臣來了。

唐太宗取隋,明太祖取元,起事之初,與漢朝一樣,事成之後,唐則弟兄相殺,明則功臣族滅,也與漢朝無異。大凡天下平定之後,君臣力線,就生衝突,君不滅臣,臣就會滅君,看二力之大小,定彼此之存亡。李嗣源佐唐莊宗滅梁滅契丹,莊宗之力,制他不住,就把莊宗的天下奪去了。趙匡胤佐周世宗破漢破唐,嗣君之力,制他不住,也把周之天下奪去了。這就是劉邦不殺韓彭諸人的反面文字。

光武平定天下之後,鄧禹、耿諸人,把兵權交出,閉門讀書,這是看清了光武的路線,自己先行走開。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這是把自己要走的路線明白說出,叫他們自家讓開,究其實,漢光武、宋太祖的心理,與漢高祖的心理是一樣,我們不能說漢高祖性情殘忍,也不能說漢光武、宋太祖度量寬宏,中能說是一種力學公例。

岳飛想把中原挽之使南,秦檜想把中原推之使北,岳飛想把徽欽挽之使南,高宗想把徽欽推之使北,高宗與秦檜,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其方向恰與岳飛相反,岳飛一人之力,不敵高宗、秦檜之合力,故三字冤成,岳飛不得不死。

歷史上凡有阻礙路線的人,無不遭禍,劉先帝殺張裕,諸葛亮請其罪,先帝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芳蘭何罪?罪在生非其地。趙太祖伐江南,徐鉉乞緩師,太祖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酣睡何罪?罪在睡非其地。古來還有件奇事:狂華士、昆弟二人,上不臣天下,下不友諸侯,耕田而食,鑿井而飲,這明明是空谷幽蘭,酣睡自家榻上,宜乎可以免禍了;太公至營丘,首先誅之,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太公在那個時候,挾爵祿以驅遣豪傑,偏偏有兩個不受爵祿的,橫亙前面,這仍是阻了路線,如何容他得過?太公是聖人,狂華士是高士,高士阻了路線,聖人也容他不過,這可說是普通公例了。

逢蒙殺羿,是先生阻了學生之路,吳起殺妻,是妻子阻了丈夫之路,高祖分羹,是父親阻了兒子之路,樂羊子食羹,是兒子阻了父親之路,周公誅管蔡,唐太宗誅建成、元吉,是兄阻弟之路、弟阻兄之路。可見力線衝突了,就是父子兄弟夫婦,都不能倖免的。王猛明白這個道理,見了桓溫,改仕苻秦;殷浩不然,即遭失敗。范蠡明白這個道理,破了吳國,泛舟五湖;文種不然,即被誅戮。此外如韓非囚秦,子胥伏劍,嵇康見誅,阮籍免禍,我們試把韓非諸人的事實言論考一下,又把殺韓非的李斯,殺子胥的夫差,和容忍阮籍、誅戮嵇康的司馬昭各人心中注意之點尋出,考他路線之經過,即知道:或衝突,或不衝突,都有一定的公例存乎其間。

王安石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本是對的,但他在當日,因這三句話,得了重謗,我們今日讀了,也覺得他盛氣凌人,心中有點不舒服,假使我們生在當日,未必不與他衝突。陳宏謀說:「是非審之於己,毀譽聽之於人,得失安之於數。」這三句話的意義,本是與王安石一樣,而我們讀了,就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王安石彷彿是橫亙在咱上,凡有「天變」、「人言」、「祖宗」從路上經過,都被他拒絕轉去。陳宏謀是把己字、人字、數字,列為三根平行線,彼此不相衝突。我們聽了王安石的話,不知不覺,置身「人言不足恤」那個人字中,聽了陳宏謀的話,不知不覺,置身「毀譽聽之於人」那個人字中,我們心中的力線,也是喜歡他人相讓,不喜歡他人阻攔,所以不知不覺,對於王陳二人的感情就不同了。我們如果悟得此理,應事接物,有無限受用。

力學中有偶力一種,也值得研究。宋朝王安石維新,排斥舊黨,司馬光守舊,排斥新黨,兩黨主張相反,其力又復相等。自力學言之:「兩力線平行,強度相等,方向相反,是為偶力作用。」磨子之旋轉不已,即是此種力之表現。宋自神宗以來,新舊兩黨,迭掌政權,相爭至數十年之久,宋室政局遂如磨子一般,旋轉不已,致令金人侵入,釀成南渡之禍。我國辛亥而後,各黨各派,抗不相下,其力又不足相勝,成了偶力作用,政局也如磨子般旋轉,日本即乘之而入。

人世一切事變,乃是人與人接觸發生出來的,一個人,一個我,我們可假定為數學上之二元,一個Y,一個X,依解析幾何,可得五線:(1)二直線;(2)圓;(3)拋物線;(4)橢圓;(5)雙曲線。人事千變萬化,總不外人與人相接,所以任如何逃不出這五種軌道。本章前面所舉諸例,皆屬乎二直線,第二章甲乙兩圖,第三章之丙圖,則屬乎圓,此外還有拋物、橢圓、雙曲線三種,敘述如下:

甚麼是拋物線呢?我們向外拋出一石,這是一種離心力,地心吸力,吸引此石,是一種向心力,石之離心力,衝不破地心吸力,終於下墜,此石所走之路線,即是拋物。弱小民族,對於列強所走路線,是拋物線。例如:高麗人民想獨立,這是對於日本生出一種離心力,而日本用強力把它制伏下去。衝不破日本的勢力範圍,等於拋出之石,衝不破地心吸力,終於墜地一般。

我們拋出之石,假定莫得地面阻擋,此石會繞過地心,仍回到我之本位,而旋繞不已,成為地球繞日狀態。這種路線,名曰橢圓,是離心力和向心力二者結合而成。自數學上言之,有一點至兩定點之距離,其和恆等,此點之軌跡,名曰橢圓,其和恆等者,即其值恆等之謂也。買賣之際,顧客交出金錢,店主交出貨物,二者之值相等,即可看作一物。這是顧客拋出一物,繞過店主,回到他的本位,在店主方面看來,也是拋出一物,繞過顧客,回到他的本位,成一種橢圓形,買賣二家,就心滿意足了。顧客有金錢,不必定向某店購買,這是離心力,但他店中的貨物,足以引動顧客,又具有引力。店主有貨物,不必定賣與某客,這是離心力,但他懷中的金錢,足以引動店主,又具有引力。由引力離力的結合,顧客出金錢,店主出貨物,各遂所欲,交易遂成,是為橢圓狀態。

又如自由結婚,某女不必嫁某男,而某男這愛情,足以係引他,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愛情,足以係引他,引力離力,保其平衡,也系橢圓狀態。

地球繞日,引力和離力,兩相平衡,成為橢圓狀態,故宇宙萬古如新。社會上一切組織,必須取法這種狀態,才能永久無弊。我國婚姻舊制,由父母主持,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缺乏了離力,所以男女兩方,有時常感痛苦。外國資本家專橫,工人不入工廠做工,就會餓死,離不開工廠,缺乏了離力,所以要社會革命。至若有離力而無引力,更是不可,上古男女雜交,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這是缺乏了引力。我國各種團體,有如散沙,也是缺乏了引力,所以政治家創一制度,不可不把離心向心二力配置均平。

有一點至兩定點之距離,其差恆等,此點之軌跡,名曰雙曲線,其形狀,有點像兩張弓反背相向一般。凡兩種學說,成兩種行事,背道而馳,可稱為走入雙曲線軌道。例如性善說和性惡說,二者恰相反對,對方俱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越講得精微,相差越遠,猶如雙曲線越引越長,相離越遠一樣,究其實,無非性善惡之差,是謂其差恆等。又如入世間法,和出世間法,二者是背道而馳的,利己主義,和利人主義,二者也是背道而馳的,凡此種種,皆屬乎雙曲線。橢圓繪出圖來,有兩個心,雙曲線繪出圖來,也有兩個心,橢圓之圖,是兩心相向,雙曲線之圖,是兩心相背,所以我與人走入橢圓軌道,彼此相需相成,若走入雙曲線軌道,心理上就無在不背道而馳。我們把各種力線詳加考察,即知我與人相安無事之路線有四:(1)不相交之線。我與人目的物不同,路線不同,各人向著目的物進行,彼此不生關係。平行線,是永遠不相交,有時雖不平行,而尚未接觸,亦不生關係;(2)合力線。我與人利害相同,向著同一之目的進行,如前面所說吳越人同舟共濟是也;(3)圓形宇宙事事物物,天然是排得極有秩序的。詳玩甲乙丙三圖,即知凡事都有一定範圍,我與人有一定的界限,倘能各守界線,你不侵我之範圍,我不侵你之範圍,彼此自然相安;(4)橢圓形。前面所說自由貿易、自由結婚等是也。凡屬權利義務相等之事,皆屬乎此種。

四線中,第一、第三兩種線的結果,是利己而無損於人,或利人而無損於己。第二、第四兩種線的結果,是人己兩利。我們每遇一事,當熟察人己力線之經過,如走此四線,人與我絕不會生衝突。

我們把上述四種線求出,就可評判各家學說和各種政令之得失。我國古人有所謂「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者,合得到第一種線,有所謂「通功合作」者,合得到第二種線,有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者,合得到第三種線,有所謂「通功易事」者,合得到第四種線,西人謂:人人自由,以他人之自由為界限,合得到第三種線,都是對的。尼采的超人主義,其病在損人,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其病在損己,律以四種,俱不合,故俱不可不行。

二直線也,圓也,拋物線也,橢圓也,雙曲線也,五者,是人與人相遇之路線,而此五線是變動不居的,只要心理一變,其線即變。例如:吳之孫權,蜀之劉備,各以荊州為目的物,孫權把荊州向東拖,劉備把荊州向西拖,力線相反,故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見殺,七百里之連營被燒,吳蜀二國,儼成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提出魏為目的物,約定共同伐魏,就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二國感情,立即融洽,合作到底,後來司馬昭伐蜀,吳還起兵相救,聽說劉禪降了,方才罷兵。這就是心理改變,力線即改變之明證。

我國從前閉關自守,不與外國相通,是不相交之二直線,五口通商而後,受帝國主義之壓迫,欲脫其勢力範圍而不能,是走的拋物線,一旦起而抗戰,與帝國主義成一反對形勢,彼此背道而馳,即為兩心相背之雙曲線。我們聯合被侵略者,向之進攻,即成為合力線。帝國主義,經過一番重懲之後,翻然悔悟,工業國和農業國,通功易事,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就成為兩心相向之橢圓狀態。將來再進化,世界大同了,合全球而為一個國家,就成為一個圓心之圓形了。所以這幾種線的軌道,是隨時可以改易的,只看各人心理如何罷了。

性善說、性惡說,二者背道而馳,是雙曲線狀態,倘知人性是渾然一體,無所謂善,無所謂惡,即成為渾然之圓形了。入世法和出世法,背道而馳,利己主義和利人主義,背道而馳,這都是雙曲線,倘能把他融會貫通,入世出世,原是一理,利己利人,原是一事,則又成為圓形了。

我們做一切事,與夫國家制定法令制度,定要把路線看清楚,又要把引力離力二者支配均平,才不至發生窒礙。我們詳考世人的行事和現行的法令制度,以力學規律繩之,許多地方都不合,無怪乎紛紛擾擾,大亂不止。

孟子說:「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第一句是對的,第二句就不對。我們執規以畫圓,執矩以畫方,聚五洲萬國之人而觀之,不能說不圓,不能說不方。惟聖人則不然,孔子、釋迦、耶穌、穆罕默德,皆所謂聖人也,諸聖人定下的規律,各不相同,以此聖人之規律,繩彼聖人之信徒,立生衝突,其故何哉?蓋聖人之規律,乃尺也、斗也、秤也,非畫圓之規,畫方之矩也;諸聖人之尺斗秤,長短大小輕重,各不相同,只在本鋪適用。今者世界大通,天涯比鄰,一市之中,有了幾種尺斗秤,此世界文化所由衝突也。所以法令制度,如果根據聖人的學說制定出來,當然不能通行世界。力學規律,為五洲萬國所公認,本章所述五種線,是從力學規律出來的,是規矩,不是尺斗秤,依以制定法令制度,一定通行五洲萬國。


七 世界進化之軌道

人世一切事變,從人類行為生出來的,人類行為,從心理生出來的,而人之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故世界進化,逃不出力學規律。

世界進化,乃是一種力在一個區域內動作,經過長時間所成之現象也。其間共有三物,一曰力,二曰空間,三曰時間。我們可認為是數學上之三元,其最顯著者,為擺線式與螺旋式。古人說:「天道循環無端,無往不復。」今人說:「人類歷史,永無重複。」我們把兩說合併起來,就成為擺線式與螺旋式。

凡人無論思想方面或行為方面,都是依著力學規律,以直線進行,然其結果,所表現者,乃是曲線,不是直線,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向前進行之際,受有他力牽引,而兩力又相等,遂成為圓形。古人說:「循環無端。」環即圈子即是說:宇宙一切事物之演進,始終是循著一個圈子,旋轉不已。這個說法,可舉例來說明:假如我們在地球上面,無論東西南北,任取一直線向前進行,無絲毫偏斜,結果仍回到原來之地點,因為我們站在地面,是被地心力吸著的,開步向前走,是擺脫地心吸力,而以離心力向前進行,然而仍被地心力吸著。由離心力向心力兩相結合,其路線遂成為圓形,而回到原來之地點,任走若干遍,俱是如此,是之謂「循環無端」。然而世界之進化,則不為圓周形,而為擺線形或螺旋線形。

甚麼是擺線呢?我們取一銅元,在桌上滾起走,其圓周所成之線,即是擺線。銅元能滾者,力也,滾過的地方,空間也,不斷的滾者,時間也。銅元旋轉不已,週而復始,是謂「循環無端」。其路線,一起一伏,對直前進,是謂「永無重複」。宇宙事物之演進,往往有此種現象,如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周流不息,是為「循環無端」,然而日月遞更,寒暑代運,積之則為若干萬萬年,雖是循環不已,實是前進不已,這算是擺線式的進化。

有人說:「人的意志為物質所支配。」又有人說:「物質為人的意志所支配。」殊不知:物質與意志,是互相支配的。歐洲機器發明而後,工業大興,人民的生活情形,隨之而變,固然是物質支配了人的意志,但機器是人類發明的,發明家費盡腦力,機器才能出現,工業才能發達,這又是人的意志支配了物質。這類說法,與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是一樣的。有了物理數學等科,才能產生牛頓;有了牛頓,物理數學等科,又生大變化。有了鹹、同的時勢,才造出曾、左諸人;有了曾、左諸人,又造出一個時勢,猶如雞生蛋,蛋生雞一般,看起來是輾轉相生,其實是前進不已。後之蛋,非前之蛋,後之雞,非前之雞,物質支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又支配物質,時勢造英雄,英雄又造時勢,而世界就日益進化了。雞與蛋和心與物,都是一物體之兩方面,雞之外無蛋,蛋之外無雞,心之外無物,物之外無心,二者之進化,都等於一個銅元在桌上滾起走,有點像擺線式的進化。

我們細加研究,即知日往月來,寒往暑來,和雞生蛋,蛋生雞這類現象,是純粹的擺線式進化,因為日月也,寒暑也,雞與蛋也,狀態始終如一,等於一個銅元之狀態始終如一,其畫出之線,一起一伏,也始終如一。惟英雄造出的時勢,較造英雄的時勢,更為進步,物質與意志,輾轉支配,也是後者較前者為進步。其現象則為歷時愈久,社會文明愈進步,而政治家和科學家之智能,亦愈進步,其形式與擺線式微異,而為螺旋線的進化。

甚麼是螺旋線呢?我們手執一塊直角三角板,以長邊為軸,旋轉一周,所成體積,即是圓錐體。假如用圓錐體的鑽子去鑽木頭,這鑽子所走的路線,即是螺旋線,豎的方面越深,橫的方面越寬,世界即是以此種狀態而進化的。我們取一截竹子,用一針在竹上橫起畫一圈,此針本是以直線進行,然而始終是在這個圈上旋轉不已,是之謂「循環無端」。假設此針進行之際,有人暗中把竹子輕輕拖起走,則此針畫出之線,絕不能與經過之路線重合,是之謂「永無重複」。針之進行是力,畫出之圈是空間,其拖起走,則屬乎時間,但世界進化,不是在竹子上畫,乃是在筍子畫圈,乃是從尖筍畫起走,有人持筍尖拖之,其線越畫越長,圈子越畫越大,因筍子即圓錐形也。

禹會諸侯於塗山,執玉帛者萬國,成湯時三千國,周武王時一千八百國,春秋時二百四十國,舊中國時,只有七國,到了秦始皇時,天下就一統了。其現象是:歷時越久,國之數目越少,其面積越大,這即是豎的方面越深,橫的方面越寬,是為螺旋式進化。豎的方面者,時間也;橫的方面者,空間也。現在五洲萬國的形勢,絕像我國春秋戰國時代,由進化趨勢看去,終必至全球混一而後止。所異者,從前是君主時代,嬴秦混一,有一個皇帝高踞其上,現在是民主時代,將來全球混一,是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

宇宙事事物物之演變,都是離心力和向心力互相作用生出來的,有一力以直線進行,同時又有一相反之力牽制之,遂不得不作迴旋狀態,而又前進不已,即成為擺線狀態或螺旋線狀態,日月迭更,寒暑代運,雞與蛋輾轉相生,是未參有人類意志的,只是循著自然之道而行,故依擺線式進化,始終如一,機器與時勢,是參有人類意志,而人類天性,是力求進步的,故依螺旋式進化,歷時愈久,路線愈擴大。國際之關係,全是人類的意志作用,所以依螺旋式進化,必至全球混一而後止。人類是日求進步的,社會是日益文明的,全球混一,特文明進步之一幕耳。全球混一後,社會文明,又依螺旋式前進,而無有終止,其現象亦猶日月迭更,寒暑代運,依擺線式前進,而無有終止也。

人事千變萬化,都是由離心向心二力生出來的,離心者,力之向外發展也,向心者,力之向內收斂也,發展到極點,則收斂,收斂到極點又能發展,此即古人所說,盈虛消長,循環無端也。以虛為起點,由是而發展則為長,發展到極點則為盈,到了極點即收斂而為消,收斂到極點則為虛,由虛而又為長,為盈,為消,為虛,是之謂「循環無端」。春夏秋冬,即盈虛消長之現象也。春者長也,夏者盈也,秋者消也,冬者虛也。一部易經和老子道德經,俱是發明此理,所謂物極必反也。所以宇宙間事事物物,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此古人治國,所以有一張一弛之說也。嬴秦荷虐,漢初則治之以黃老,劉璋闇弱,孔明則治之以申韓,都是順應此種趨勢的。

我們合古今事變觀之,大約可分三個時期:以婚姻制度言之,上古時男女雜交,生出之女子,知有母而不知有父,這個時候的婚制,離心力勝過向心力,是為第一時期。後來制定婚制,子女婚姻,由父母主持,一與之齊,終身不改,向心力勝過離心力,是為第二時期。現在已入第三時期了,某女不必定嫁某男,而某男之愛情,足以係引她,某男不必定娶某女,而某女之愛情,足以係引他,離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就成第三時期的自由婚制。此種婚制,本帶得有點迴旋狀態,許多青年,看不清此種趨勢,以為應該回復到上古那種雜交狀態,就未免大錯了。

人民的自由,也可分三個時期。上古人民,穴居野處,純是一盤散沙,是為第一時期。後來受君主之壓制,言論思想,極不自由,是為第二時期。經過一番革命,政府干涉的力量與人民自由的力量保持平衡,是為第三時期。自力學方面言之,第一時期,離心力勝過向心力,第二時期,向心力勝過離心力,第三時期,向心離心二力,保持平衡。第三時期中,參得有第一時期的自由,帶得有點迴旋狀態。盧梭生當第二時期之末,看見此種迴旋趨勢,誤以為應當回復第一時期,所以他的學說,完全取第一時期之制以立論,以返於原始自然為第一要義。他說:「自然之物皆善,一入人類之手,乃變而為惡。」他的學說,有一半合真理,有一半不合真理。因其有一半合真理,所以當時備受一般人之歡迎。因其有一半不合真理,所以法國革命實行他的學說,釀成非常的騷亂,結果不得不由政府加以干涉,卒至政府之干涉與人民之自由保持平衡,法國方能安定。

民主主義流行久了,法西斯主義之獨裁,因而出現,這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之表現。自墨索里尼倡出法西斯主義後,希特勒和日本軍閥,相繼倣傚,因而造成世界第二次大戰,其獨裁製度,已越過時勢之需要,可斷言:此種獨裁製,不久必將倒斃,另有一種制度代之。此種制度,一定是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兩種結合而成的。

人類分配貲財的方法,也分三個時期。上古時人民渾渾噩噩,猶如初生小兒,不知欺詐,不知儲蓄,只有公共的貲財,並無個人的私財,這是有公而無私,是為第一時期。再進化,人類智識進步,自私自利之心,日益發達,把公共的貲財攘為個人私有,這是有私而無公,是為第二時期。再進化,人類智識更進步,公私界限,有明瞭認識,把公有的貲財歸之社會,私有的貲財歸之個人,公與私並行不悖,是為第三時期。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第二時期之末,第三時期之始。關於經濟方面,應該把公私界限劃分清楚,公者歸之公,私者歸之私,社會才能相安無事。

中國從前,自詡為聲明文物之邦,以為周公的制度和孔孟的學說好到極點,鄙視西歐,不值一顧,此為第一時期。自甲午、庚子兩役而後,驟失自信力,以為西洋的制度和學說,無一不好到極點,鄙視中國,不值一顧,此為第二時期。至今則入第三時期了,既不高視西洋,也不鄙視中國,總是平心考察,是者是之,非者非之,這是折衷於第一時期和第二時期之間。我國初與歐人接觸,龐然自大,以為高出外國之上。自從兩次戰敗,遂低首降心,屈處列強之下。到了第三時期,我國與列強立於平等線上,這也是折衷於第一時期和第二時期之間。

總之,世界進化,都是正負二力互為消長,處在某一時期,各種現象,都是一致,猶如天寒則處處皆寒,天熱則處處皆熱。現在帝國主義盛行,同時資本主義也盛行,而工商界也就有汽車大王、煤油大王、鋼鐵大王、銀行大王等等出現,民族間就有自誇大和民族是最優秀民族,日耳曼民族是最優秀民族,凡此種種都是第二時期殘餘之說。跟著就入第三時期,帝國主義消滅,資本主義消滅,工商界某某大王和某某最優秀民族,這類名詞也消滅,這是必然的趨勢。所以主持國家大計者,必須看清世界趨勢,順而應之,如其不然,就會受天然之淘汰。


八 達爾文學說之修正

我同友人談及達爾文,友人規戒我道:「李宗吾,你講你的厚黑學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學範圍。達爾文是生物學專家,他的種源論,是積數十年之實驗,把昆蟲草木,飛禽走獸,一一考察遍了,證明不錯了,才發表出來,是有科學根據的。你非科學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鬧笑話。」我說道:「達爾文可稱科學家,難道我李宗吾不可稱科學家嗎?二者相較,我的學力,還在達爾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種源論,是說明禽獸社會情形,我的厚黑學,是說明人類社會情形,他研究禽獸,只是從旁視察,自身並未變成禽獸,與之同處,於禽獸社會情形,未免隔膜,我則居然變成人,並且與人同處了數十年,難道我的學力,不遠在達爾文之上?達爾文在禽獸社會中,尋出一種原則,如果用之於禽獸社會,我們盡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類社會來了,我們當然可以批駁他,人類社會中,尋得出達爾文這類科學家,禽獸社會中,尋不出達爾文這類科學家,足證兩種社會截然不同,故達爾文的學說,不適用於人類社會。」

今人動輒提科學家三家,恐嚇我輩普通人,殊不知科學家聰明起來,比普通人聰明百倍,糊塗起來,也比普通人糊塗百倍。牛頓可稱獨一無二的科學家,他養有大小二貓,有天命匠人在門上開一大小二洞,以便大貓出入大洞,小貓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開一大洞,大小二貓俱可出入,而牛頓不悟也,這不是比普通人糊塗百倍嗎?牛頓說:地心有吸力,我們固然該信從,難道他說「大貓出入大洞,小貓出入小洞」,我們也信得嗎?所以我們對於科學家和學說,不能不慎重審擇,謹防他學說裡面藏牛頓的貓洞。

因為科學家有時比普通人糊塗百倍,所以專家之學說,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豈非經濟家,而他的學說就不通。我輩之話,不足為證,難道專家之批評,都不可信嗎?……嗚呼,諸君休矣,舉世紛紛擾擾,鬧個不休者,皆達爾文、斯密士……諸位科學家之賜也。

達爾文講競爭,一開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講厚黑,一開口,即是曹操也,劉備也,孫權也。曹劉諸人,是千古人傑,其文明程度,不知高出豺狼虎豹若干倍,他且不論,單是我採用的標本,已比達爾文采的標本高得多了。所以基於達爾文的學說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於鄙人的學說造出的世界,是極文明的世界,達爾文可稱科學家,鄙人當然可稱科學家,不過達爾文是生物學的科學家,鄙人是厚黑學的科學家罷了。

達爾文研究生物學數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蟲草木,飛禽走獸,都研究完了,獨於他實驗室中有個高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學說,就留下破綻。請問甚麼高等動物?答曰:就是達爾文本身,他把人類社會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為忽略了,所以創出的學說,不能不有破綻。

達爾文實驗室中,有個高等動物,他既未曾研究,我們無妨替他研究,達爾文一生下地,我們就用採集動物標本的法子,把他連兒帶母活捉到中國來,用中國的白米飯把他喂大,我們用達爾文研究動物的法子,從旁視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發見他的學說是自相矛盾的。

達爾文一生下地,就拖著母親之乳來吃,把母親的膏血吸入腹中,如不給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著要吃,這可說是生存競爭,從這個地方視察,達爾文的學說莫有錯;長大點能吃東西了,母親手中拿一糕餅,他見了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會伸手,把糕餅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母親抱著他吃飯,他就伸手來拖母親之碗,如不提防,即會墜地打爛,這種現象,也是生存競爭,達爾文的學說也莫有錯;若是再大點,自家能端碗吃飯了,他一上桌,就遞一個空碗,請母親與他盛飯,吃了又請母親盛,母親面前,現放著滿滿一碗飯,他再不去搶了,競爭的現象,忽然減少,豈非很奇的事嗎?再大點,他自己會往甑中盛飯,再不要母親與他盛,有時甑中飯不夠,他未吃飽,守著母親哭,母親把自己的飯分半碗與他吃,他才好了,母親不分與他,他斷不能去搶。更大點,飯不夠吃,母親把自己碗中的飯分與他吃,他不要,他自己會拿囊中之錢在街上買食物來吃。到了此時,競爭的現象,一點莫有,豈不更奇嗎?這是小孩下地時,只看見母親身上之乳,大點即看見母親碗中之飯,再大點即看見甑中之飯,更大點即看見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達爾文長大成人,學問操好了,當大學教授了,有窮親友向他告貸,他就慨然給予,後來金錢充裕,還拿錢來做慈善事業或謀種公益,這種現象,與競爭完全相反,豈非奇之又奇?於此我們可以定出一條原則:「同是一個人,智識越進步,眼光越遠大,競爭就越減少。」達爾文著書立說,只把當小孩時估食母親之乳搶奪母親口中糕餅這類事告訴眾人,不把他當教授時施捨金錢、周濟家人,做慈善事業這類事告訴眾人,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一。

達爾文當小孩時搶奪食物,有一定的規律,就是:「餓了就搶,飽了就不搶。」不惟不搶,並且讓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個例外,見了好吃的東西,母親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聽,結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場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飽為限,過飽即有弊害。我們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則:「競爭以適合生存需要為準,超過需要以上,就有弊害。」達爾文只說當小孩時,會搶奪食物,因而長得很肥胖,並不說因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於是達爾文之競爭,遂成了無界或之競爭,歐入崇信其說,而世界遂紛紛大亂,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二。

達爾文說:「萬物都是互相競爭,異類則所需食物不同,競爭還不激烈,惟有同類之越相近者,競爭越激烈。虎與牛競爭,不如虎與虎競爭之激烈,狼與羊競爭,不如狼與狼競爭之激烈,歐洲人與他洲士人競爭,不如歐洲各國互相競爭之激烈。」他這個說法,證以第一次歐洲大戰,誠然不錯,但是達爾文創出這種學說,他自己就把他破壞了。達爾文的本傳上說:「1858年,他的好友荷理士,從南美洲寄來一篇論文,請他代為刊布,達爾文讀這篇論文,恰與自己十年來苦力思索得出的結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別人,為爭名譽起見,一定起嫉妒心,或者會湮沒他的稿子,乃達爾文不然,直把這篇論文交與黎埃兒和富伽二人發佈。二人知達爾文平日也有這樣的研究,力勸他把平日研究所得著為論文,於1858年7月1日,與荷理士論文同時發佈,於是全國學者,盡都聳動。」本傳之言如此,在替他作傳的人,本是極力讚揚他,實際上是攻擊他,無異於說:他的學說: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與荷理士同是歐洲人,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國人,較之其他歐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並且同是研究生物學的人,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著作,宣佈出來,足以奪去達爾文之名,於他最有妨害,達爾文不壓抑他,反替他宣佈,豈不成了同類中越相近越不競爭嗎?達爾文是英國人,對於同類,能夠這樣退讓,何以歐戰中,那些英國人,競爭那麼激烈?我們可以定出第三條原則:「同是一國的人,道德低下者,對於同類,越近越競爭,道德高尚者,對於同類,越近越退讓。」達爾文不把自己讓德可風的事指示眾人,偏把他本國侵奪同洲同種的事指示眾人,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三。

達爾文說:「競爭愈激烈,則最適者出焉。」這個說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歐戰之激烈,為有史以來所未有,請問達爾文:此次大戰結果,哪一國足當最適二字?究其實戰敗者和戰勝者,無一非創痛巨深。他這個說法,豈非毫無征驗?乃返觀達爾文不與荷理士競爭,反享千古大名,足當最適二字,他這個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壞了。他的論文,與荷理士同時發表後,他又繼續研究,於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發佈《種源論》,從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幾於無人知道,這是由於達爾文返而自奮,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們可以定出第四條原則:「競爭之途徑有二:進而攻人者,處處衝突,常遭失敗:返而自奮者,不生衝突,常佔優勝。」達爾文不把自己戰勝荷理士之秘訣教導眾人,偏把英國掠奪印度的方法誇示天下,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下者四。

有人問:我不與人競爭,別人要用強權競爭的策略,向我進攻,我將奈何?答曰:這是有辦法的,我們可以定出第五條原則:「凡事以人己兩利為主,二者不可得兼,則當利人而無損於己,抑或利己而無損於人。」有了這條原則,人與我雙方兼顧,有人來侵奪,我抱定「不損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五。

達爾文說,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爭,我們從各方面考察,覺得人類進化,是由於彼此相讓。因為人類進化,是由於合力,彼此能夠相讓,則每根力線,才能向前直進,世界才能進化。譬如,我要趕路,在路上飛步而走,見有人對面撞來,我當側身讓過,方不耽誤行程。照達爾文的說法,見人對面撞來,就應該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來,沿途推翻,遇著行人擠做一圈,我就從中間打出一條路,向前而走。請問世間趕路的人,有這種辦法嗎?我們如果要講「適者生存」,必須懂得這種相讓的道理,才是適者,才能生存。由達爾文的眼光看來,生物界充滿了相爭的現象,由我們的眼光看來,生特界充滿了相讓的現象,試入森林一看,即見各樹俱是枝枝相讓,葉葉相讓,所有樹枝樹葉,都向空處發展,厘然秩然。樹木是無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讓,可見相讓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為不相讓,就不能發展,凡屬生物皆然。深山禽鳥相鳴,百獸聚處,都是相安無事之時多,彼此鬥爭之時少。我輩朋友往還之際,也是相安無事之時多,彼此鬥爭之時少。我們可以定出第六條原則:「生物界相讓者其常,相爭者其變。」達爾文把變例認為常例,似乎莫有對,事勢上遇著兩相衝突的時候,我們就該取法樹枝枝葉,向空處發展。王猛見了桓溫,而改仕苻秦,惲壽平見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習花卉,皆所謂向空處發展也。大宇宙之中,空處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與人無須互相爭奪,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六。

依達爾文的說法,凡是強有力的,都該生存,我們從事實上看來,反是強有力者先消滅。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類戰他不過了,何以虎豹反會絕跡?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德皇勢務最大,宜乎稱雄世界,何以反會失敗?袁世凱在中國勢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會失敗?有了這些事實,所以達爾文的學說,就發生疑點。我們細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滅,是由全人類都想打他,德皇之失敗,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凱之失敗,是由全中國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為方向相同之合力線,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凱也,都是被合力打敗的。我們可以定出第七條原則:「進化由於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違反合力的就消滅,懂得合力的就優勝,違反合力的就劣敗。像這樣的觀察,則那些用強權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七。

達爾文的誤點,可再用比喻來說明:假如我們向人說道:生物進化,猶如小兒身體一天一天的長大。」有人問:「小兒如何會長大?」我們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夠生存,自然會長大。」問「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飯吃,就能夠生存。」問:「如何才有飯吃?」我們還未回答,達爾文從旁答道:「你看見別人有飯,就去搶,自然就有飯吃,越吃得多,身體越長得快。」諸君試看:達爾文的答案,錯莫有錯?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達爾文說生物進化莫有錯,說進化由於生存莫有錯,說生存由於食物也莫有錯,惟最末一句,說食物由於競爭就錯了。我們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對了。問:「怎樣修正?」就是通常所說的:「有飯大家吃。」平情而論,達爾文教人競爭,無有限度,固有流弊,我們教人相讓,無有限度,也有流弊。問:如何才無流弊?我們可以定出第八條原則:「對人相讓,以讓至不妨害我之生存為止,對人競爭,以爭至我能夠生存即止。」此達爾文學說之應修正者八。

綜而言之,人類由禽獸進化而來,達爾文以禽獸社會之公例施之人類,則是返人類於禽獸,這自違進化之說,而況乎禽獸相處,亦未必純然相爭也。他的學說,可分兩部分看。他說「生物進化」,這部分是指出事實。他說「生存競爭,弱肉強食」,這部分是解釋進化之理由,事實莫有錯,理由錯了。一般人因為事實不錯,遂誤以為理由也不錯,殊不知:進化之原因多端,相爭能進化,相讓能進化,不爭不讓,返而致力於內部,也能進化。又爭又讓,改而向空處發展,也能進化。其或具備他種條件,如克魯泡特金所謂互助,我們所謂合力,也未嘗不能進化。達爾文置諸種原因於不顧,單以競爭為進化之惟一原因,觀察未免疏略。茲斷之曰:達爾文發明「生物進化」,等於牛頓發明「地心吸力」,是學術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說「生存競爭」,因而倡言「弱肉強食」,流弊無窮,我們不得不加以修正。


九 克魯泡特金學說之修正

克魯泡特金之誤點,也與達爾文相同,達爾文是以禽獸社會狀況,律之人類社會,故其說有流弊。克魯泡特金,因為要指駁達爾文之錯誤,特別在滿洲、西比利亞一帶,考察各種動物及原始人類狀況,發明互助說,以反駁達爾文之互競說。他能注意到人類,算是比達爾文更進步了。然而原始人的社會,與文明人的社會,畢竟不同,且克魯泡特金考察原始人,也是從旁觀察,並未曾與之共同居處若干年,而我輩則置身文明人社會中,與之共同居處若干年,所以我輩能發現克魯泡特金之誤點,而指出其流弊。

原始人類,無有組織,成為無政府狀態,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說,從原始社會得來,故他提倡無政府主義。所以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也可分兩部分看,他主張互助不錯,因互助而主張無政府主義就錯了。

生物之進化,好比小兒一天一天的長大,由昆蟲,而禽獸,而野蠻人,而文明人,好比吾人,由嬰孩,而少年,而壯年。達爾文研究生物,以動物為主,正如小孩搶奪母親口中飯物時代,故倡互競說。克魯泡特金所研究者,以原始時代人類為主,較動物更進化了,是小孩更大了點,不搶母親口中食物,只請母親與他盛飯,故倡互助說。至於長大成人,獨立生活的現象,他二人都未看見。

一個國家之進化,也好比不孩一天一天的長大。我國春秋戰國時代,弱肉強食,正是小孩搶奪食物時代。後來進化了,漢棄珠崖,是母親分飯與他吃,他都不要。再進化,到了明初,鄭和下南洋,各國紛紛入貢,希望得中國的賞賜,這是窮親友來告貸,慨然給予。再進化,到了明季和清朝,把蠻夷之地改土歸流,每年還要倒貼若干金錢,等於做慈善事業,把貧人子弟收來,給以衣食,延師訓讀一般。我國進化程度,歷歷如繪。

西洋開化,比我國遲二千多年,其進化才至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故其弱肉強食與我國春秋戰國極相似,而達爾文之互競說,遂應運而生。要防小孩搶奪食物,不得不用專制手段,故墨索里尼之治意大利,希特勒之治德意志,與商鞅之治秦絕似,而皆收同一之效果,因其為同一時期之產物故也。秦始皇統一六國了,仍復厲行專制,二世而亡,這是世界更進化了,等於身體長大了,再穿小孩衣服,不得不破裂;文景之世,政尚寬大,號稱郅治,這是兒子長大了,父母不加干涉,他能獨立成為好人。後來歷代常有變亂,這是兒子長大成人,父母過於放縱,遂日流於非的原故。然因其日流於非,而遂欲以待嬰孩之法,待長大成人之兒子,則又不可。故今之治國者,如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直是師法商鞅,返吾國於春秋戰國時代,是謂違反進化,是謂開倒車。

今人每謂我國無三人以上之團體,很抱悲觀,這未免誤解。無三人以上之團體,正是人人能獨立之表現,此時如用達爾文之互競主義以治國,則是把人民當如懷中小兒,常常防他搶母親口中食物,這是不可的。如用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以治國,則是把人民當如才能吃飯之小兒,須母親與之盛飯,這也是不可的。今即長大成人矣,無三人以上之團體,人人能獨立矣,故此時治國者,當採用合力主義。譬如射箭,懸出一個箭垛,支支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是之謂合力。我國無三人以上之團體,當採用此種方式,懸出一定之目的,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根根獨立,直向目的物射去,你不妨害我之路線,我也不求助於你,彼此不相衝突,不相依賴,這種辦法,才適合我國現情。非然者,崇信達爾文之互競說,勢必壓制他人,使他人之力線郁而不伸,而衝突之事以起;崇信克魯泡特金之互助說,勢必借助他人,養成依賴性,而自己不能獨立,於我國現情俱不合。

達爾文說:互競為人類天性,而他自己不與荷理士競爭,這條公例,算是他自己破壞了。克魯泡特金說:互助為人類天性,這條公例也是克魯泡特金自己破壞了的。請問:人類天性既是互助,為甚克魯泡特金,要講無政府主義,想推翻現政府,而不與政府講互助?為甚政府要處罰他,推之下獄,而不與克魯泡特金講互助?有了這種事實,所以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也不能不加以修正。

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故考察事物,非置身局外,不能得其真相。我輩是人類,站在人類社會之中,去考察人類,欲得真理,誠有不能。達爾文用的方法,是因人為動物之一,先把動物社會考察清楚了,把他的原則適用於人類社會,論理本是對的,無如動物社會與人類社會畢竟不同,故創出之學說,不無流弊。克魯泡特金則更進步,從人類社會加以考察,他以為我輩處在現今之社會,不能見廬山真面,乃考察原始人類社會,置身旁觀地位,尋出一種原則,以適用於現今之社會,論理也是對的,無如野蠻人之社會與文明人之社會畢竟不同,故創出之學說,也有流弊。

嬰兒在母胎,成形之初,其腦髓像魚蛙之腦,再一二月則像禽鳥之腦,再一二月則像兔犬之腦,再一二月則像猿猴之腦,最後才成為人類之腦,而小兒之腦筋皺紋少,大人則皺紋多,野蠻人之腦筋皺紋少,文明人則皺紋多。小兒下地之初,腦筋與禽獸相去不遠,故其搶奪食物,與禽獸相似,稍大點,腦筋之簡單類於原始時代的人,故其天真爛漫,也與原始人類相似。然而禽獸之腦筋,與人類有異,故達爾文的學說,不適於人類;原始人類之腦筋,與文明人有異,故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不適用於文明社會。

禽獸進化為人類,故人類有獸性,然既名之曰人,則獸性之外,還有一部分人性,達爾文只看見獸性這一部分,未免把人性這一部分忽略了。原始人進化為文明人,故文明人還帶有原始人的狀態,然既成為文明人,則原始狀態之外,還有一部分文明狀態,克魯泡特金只看見原始狀態這一部分,未免把文明狀態這一部分忽略了。禽獸有競爭,無禮讓,人類是有禮讓的,達爾文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原始人類,渾渾噩噩,無有組織,成為無政府狀態,文明人則有組織,有政府,克魯泡特金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

我們生在文明社會中,要考察人類心理真相,有兩個方法:(1)一部二十五史,是人類心理留下的影像,我們熟察歷史事跡,既可發見人類心理真相,這是本書前面業已說明了的;(2)凡物體,每一分子的性質,與全物體的性質是相同的,社會是積人而成的,人身是社會之一分子,我們把身體之組織法運用到社會上,一定成為一個很好的社會。

治國採用互競主義有流弊,採用互助主義,也有流弊,必須採用合力主義。人身之組織,既是合力主義,身體是許多細胞構成,每一細胞都有知覺,等於國中之人民,大腦等於中央政府,全身神經,都可直達於腦,等於四萬萬五千萬人,每人的力線,都可直達中央,成為合力之政府。目不與耳競爭,口不與鼻競爭,手不與足競爭,雙方之間非常調協,故達爾文之互競主義用不著;目不須耳之幫助而能視,口不須鼻之幫助而能言,手不須足之幫助而能執持,個個獨立,自由表現其能力,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也用不著。目盡其視之能力,耳盡其聽之能力,口鼻手足,亦各盡各之能力,把各種能力,集合起來,就成為一個健全之身體,是之謂合力主義。我國古人有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已經發見了這個原則。

國有中央政府,有地方政府,人身亦然。我們的腳被蚊子咬了,腳政府報告腦政府,立派右手來,把蚊子打死。萬一右手被蚊子咬,自己無法辦理,報告腦政府,立派左手來,把蚊子打死。有時睡著了,腦政府失其作用,額上被蚊子咬,延髓脊髓政府代行職務,電知手政府把蚊子打死,腦政府還不知道。耳鼻為寒氣所侵,溫度降低,各處本救災恤鄰之道,輸送血液來救濟,於是耳鼻就呈紅色。萬一天氣太寒,輸送了許多血液,寒氣仍進逼不已,各地方政府協商道:「我們再輸送血液去,仍無濟於事,只好各守防地,把輸送到耳的血液,與他截留了。」於是耳鼻就呈青白色。

我說至此處,一定有人起而質問道:「你說的救災恤鄰之道,正是克魯泡特金的互助主義,他的學說,何嘗會錯?」我說道:他講的互助不錯,錯在無政府主義,必須有了政府,才能談互助,無政府是不能互助的。舉例來說:前清時,我們四川對於雲貴各省有協餉,這可說是互助了,滿清政府一倒,協餉即停止,這即是無政府即不能互助之明證。並且滿清政府一倒,川滇黔即互相戰爭起來,由此知:在無政府之下,只能發生互競的現象,斷不會發生互助的現象。

人身有中央政府,有省縣市區各種政府,腦中記憶的事,都由各政府轉報而來,各政府仍有檔案可查,施催眠術的人,是蒙蔽了中央政府,在省縣市區政府調閱舊卷,所以人在催眠中,能將平素所做之事說出,而醒來時又全不知道。瘋人胡言亂語,這是腦政府受病,中央政府失了作用,省縣市區政府,亂髮號令。所以瘋人說的話,都是他平日的事,不過莫得中央政府統一指揮,故話不連貫;夜間做夢,是中央政府休職,各處政府的人,跳上中央舞台來了,人一醒,中央政府復職,他們立即躲藏。有時中央政府也能察覺,故夢中的事,也能略記一二。我們可以說:瘋狂和做夢,都是講無政府主義的。

古來亡國之時,許多人說要死節,及到臨頭,忽然戰慄退縮。因為想死節,是出於理智,從腦中發出,是中央政府發的命令;戰慄退縮,是肌肉收縮,是全國人民不願意。文天祥一流人,從容就死,是平日厲行軍國民教育,人民與中央政府,業已行動一致了。許多人平日講不好色,及至美色當前,又情不自禁,因為不好色是腦政府的主張,情不自禁,是身體他部分的主張。我們走路,心中想朝某方走,最初一二步注意,以後即無須注意,自然會向前走去,這回是中央政府發佈號令後,人民依著命令做去,如果步步注意,等於地方上事事要勞中央政府,那就不勝其煩了。我們每日有許多無意識的動作,都是這個原因。古人作詩,無意中得佳句,疑有神助。大醉後寫出之字,比醒時更好,這是由於中央政府平日把人民訓練好了,遇有事來,不需中央指揮,人民自動作出之事,比中央指揮辦理還要好些。心理學書上,有所謂「下意識」者,蓋指除政府以外其他政府而言。

理智從腦而出,能辨別事理,情慾從五官百骸而出,是盲目的,故目好色,耳好聲,身體肌膚好愉快,往往與腦之主張相違反。古代哲學家,如希臘的柏拉圖等,和中國的程朱等,都是崇奉理智,抑制情慾。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又把韓昌黎「臣罪當誅,天王聖明」二語,極力稱讚,只要腦中自認為真理,就可把五官百骸置之死地,與暴君之專制是一樣。所以這樣學說昌明時代,也即是君權極盛時代。後來君主打倒了,民主主義出現,同時學說上也盛行情慾主義,縱肆耳目之欲,任意盲動,無所謂理智,等於政治上之暴民專制。我們讀歷史,看出一種通例:君主時代,政府壓制人民,同時哲學家即崇理智而抑情慾,民主時代,人民敵視政府,同時哲學家即重情慾而輕理智。

據上面之研究,可知身體之組織,與國家之組織是很相同的,我們返觀吾身,知道腦與五官百骸是很調協的,即知道:我們創設一種學說,必使理智與情慾相調協,不能憑著腦之空想,以虐苦五官百骸,亦不能放縱五官百骸,而不受理智之裁判。建設一個國家,必使政府與人民調協,不能憑著腦政府之威力壓制人民;而為人民者,亦不能對政府取敵視行為。吾身之組織,每一神經俱可直達於腦,故腦為神經之總匯處,與五官百骸,不言調協而自然調協。因此每一人民之力線,必使之可以徑達中央,中央為全國力線之總匯處,政府與人民,不用調協而自然調協。能這樣的辦理,即是合力主義,才可以救達爾文和克魯泡特金兩說之弊,而與天然之理相合。


十 我國古哲學說含有力學原理

宇宙之力,是圓陀陀的,周遍世界,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吾人生存其中,隨時都可看見,有人看見一端,即可發明一條定理。例如看見蘋果墜地,即發明萬有引力,看見壺蓋衝動,即發明蒸汽,看見磁鐵功用,即發明指南針,看見死蛙運動,即發明電氣,種種發明,可說是同出一源。因為蘋果墜地,是力之內斂作用,壺蓋衝動,是力之外發作用,磁氣電氣,是力之內斂外發兩種作用。達爾文看見此力向外發展,有如水然,能隨河岸之曲折,而適應環境,向前流去,故創進化論。又見進化中所得著的東西,能借收斂作用把持不失,故說凡物有遺傳性。此外種種科學,與夫哲學上種種議論,都是從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生出來的。譬如有人在樹上摘下一果,有人在樹上摘下一花,又有人在樹上摘下一枝一葉,為物雖不同,其實都在樹上摘下來的。所以百家學說,歸於一貫,中西學說,可以相通。

我國周易一書,一般人都說它窮造化之妙,宇宙事事物物,都逃不出易理,這是甚麼原因?因為易經所說的道理,包含有力學原理,宇宙事事物物,既逃不出力學規律,所以就逃不出易經所說的道理。我們如就卦爻來解說,讀者未免沉悶,茲特另用一個法子來說明:

假定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聖人都是現在的人,我們把他四位請來,對他說道:現在西洋的科學,很進步了,一切物理,都適用力學規律,我們想把力學原理編譯成一部書,不惟用在物理上,並且要應用到人事上。我們訂有一個編譯大綱,你們照此編譯。(1)西洋的力字,譯作氣字,正負二力,譯作陰陽二氣;(2)發散的現象,用陽字表示,收斂的現象,用陰字表示;(3)正負二力相等時,陰陽二電中和時,俱是寂然不動的,這種現象,譯作「太極」。他動作的時候,有發散收縮兩種現象,稱之曰「兩儀」;(4)由內向外發展,稱之曰「其動也辟」,辟是開放之意。由外向內收縮,稱之曰「其靜也翕」,翕是收合之意;(5)凡物運動,都是以直線進行,若不受外力,他是一直永遠前進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動也直」,直是不彎曲之意。凡物靜止的時候,若不受外力,他是永遠靜止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靜也專」,專是不移易之意;(6)正負二力變化,有八種狀態,可把他描畫下來,名之曰八卦又把這八卦,錯綜變化起來,把它所有的變態,窮形盡致的表示出來;(7)每一卦作一說明書,把宇宙事事物物的變態包含其中,使讀者能夠循著軌道推往知來;(8)這部書言盈虛消長之理,由虛而長而盈,是發散作用,由盈而消而虛,是收縮作用,可定名為易經。易有變易交易兩解,經字即常字之意,使人見了易經二字,即知書中所說的,是陰陽二氣變化的常理,換言之,即是正負二力變化的規律。以上八條,即是我們所訂的編譯大綱。他們果然這樣做去,把書作成了,各書坊都有發售,閱者試讀一部,檢查一下,看與編譯大綱合不合,即知與力學規律合不合。我們說:周易與力學相通,更可引嚴又陵之言為證。嚴譯《天演論》,曾說道:「夫西學之最切實而可以御蕃變者,名數質力四者之學而已。而吾易則名數以為經,質力以為緯,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內,質力相推,非質無以見力,非力無以呈質,凡力皆乾也,凡質皆坤也。奈頓(即牛頓)之三例,其一曰:「靜者不自動,動者不自止,動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謂曠古之慮,自其例出,而後天學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則曰:「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後二百年,有斯賓塞爾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造論,貫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絕作也。其為天演界說曰:「翕以合質,辟以出力,始簡易而終雜糅。」而易則曰:「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至於全力不增減之說,則有自強不息為之先。凡動必復之說,則有消息之義居其始,而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之旨,尤與熱力平均、天地乃毀之言相發明也,此豈可悉謂之偶合也耶?嚴氏之言如此,足為周易與力學相通之明證。

老子是周秦諸子的開山祖師,他在中國學術界之位置,等於西洋物理學中之牛頓。牛頓看見萬物都向內部牽引,因創出萬有引力的學說。其實這種現象,老子早已看見了。他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將恐蹶。」老子的意思,即是說:天地萬物,都有一個東西把他拉著,如果莫得那個東西,天就會破裂,地就會發散,神就會歇絕,谷就會枯竭,萬物就會消滅,侯王就會倒下來。看他連下裂發歇竭滅蹶六個字,都是萬有引力那個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離心力那個離字的代名詞,可見牛頓所說的現象,老子早已看見。牛頓僅僅用在物理上,老子並且應用到人事上,他的觀察力,何等精密!他的理想,何等高妙!

近代的數學,以X代未知數,遇著未知物,也以X代之,如X光線是也。古代的數學,以一代未知,故中國古代的天元數,和西洋古代的借根方,都是以一代未知數,老子看見萬物都向內部牽引,不知是個甚麼東西,只好名之為一。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又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又說:「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像帝之先。」這究竟是個甚麼東西,值得老子如此讚歎?如今科學昌明瞭,我們仔細研究,才知他所說的,即是向心離心二力穩定時的現象,也即是陰電陽電中和時的現象。他看見有一個渾然的東西,本來是寂然不動的,一動作起來,就非常奇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個東西,動作起來,就生出一發散、一收縮兩個東西,由這兩個東西,就生出第三個東西,由此輾轉相生,就生出千萬個東西了。

數學上用X或一字代未知數,是變動不居的,可以代此數,又可代彼數,故用一字代未知物,可以代此物,又可代彼物。我們研究老子書中的一字,共有兩種。他說:「天得一以清」的一字,是指萬物向內部牽引之現象而言。他說:「一生二,二生三」的一字,是指離心向心二力穩定時之現象,也即是陰陽二電中和時之現象。我們這樣的研究,老子書中的一字就有實際可尋了。

西人談力學,談電學,都是正負二者,兩兩對舉;老子每談一事,都是把相反之二者,兩兩對舉。如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有無難易對舉。「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虛實強弱對舉。他如:言靜躁,言雌雄,言窪盈等等,無一非兩兩對舉,都是描寫發散和收縮兩種狀態。

正負二力,是互相消長的。老子知道:發散之後,跟著即是收斂,收斂之後,跟著即是發展,所以他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他以為要想向外發展,必先向內收斂,因此他主張儉,主張嗇,儉的結果是廣,嗇的結果是長生久視,儉與嗇者收斂也,廣與長生久視者發展也。一般人都說老子無為,其實誤解了。他是要想有為,而下手則從無為做起走,故曰:「無為則無不為。」他的話,大概上半句是無為,下半句是有為。例如:「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為成事長。」等等皆是。我們用科學的眼光看去,即知他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人事上。

我們生在今日,可以援用力學公例,老子那個時候,力學未成專科,當然無從援用,但老子創出的公例,又簡單,又真確,即是用水作比喻,如「上善若水」,「江海能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於水」等語,都是以水作比喻。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他以水作比喻,即可說是援用力學規律。

學術是進化的,牛頓之後,出了一個愛因斯坦,發明了相對論,他的學說,比牛頓更進一步;老子之後,出了一個莊子,他的學說,也比老子更進一步。莊子雖極力推尊老子,然而卻不甘居老子籬下,你看他《天下篇》所說,儼然在老子之外獨樹一幟,這是他自信比老子更進一步,才有那種說法。

莊子學說,與愛因斯坦酷似,所異者,一個談物理,一個談人事,愛因斯坦談物理,從空間時間立論,莊子談人事,也從空間時間立論。愛因斯坦名之曰相對,在莊子則為比較,從空間上兩相比較,從時間上兩相比較,比較即是相對之意,莊子和愛因斯坦,所走途徑,完全相同。

莊子說:「泰山為小,秋毫為大。」又說:「彭祖為夭,殤子為壽。」這類話,豈不很奇嗎?我們知道他是從比較上立論,也就不覺為奇了。拿泰山和秋毫比較,自然泰山很大,秋毫很小;如拿恆星行星和泰山比較,泰山豈不很小嗎?拿原子電子和秋毫比較,秋毫豈不很大嗎?拿彭祖和殤子比較,自然殤子為夭,彭祖為壽;但是大椿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拿彭祖與之比較,彭祖之命豈不很短嗎?蜉蝣朝生暮死,木槿朝開暮落,拿殤子與之比較,殤子之命,豈不很長嗎?莊子談論事物,必從比較上立論,認為宇宙無絕對之是非善惡,世俗之所謂是非善惡者,乃是相對的。愛因斯坦在物理學上發明的原則,莊子談論人事,早已適用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必兼空間時間二者而言之,莊子學說亦然,泰山秋毫一類話,是從空間立論,彭祖殤子一類話,是從時間立論,所以說:莊子所走的途徑,與愛因斯坦完全相同。

毛嬙西施,世人很愛她,而魚見之則深入,鳥見之則高飛,同是毛嬙西施,人與魚鳥之自身不同,則愛憎即異。驪姬嫁與晉獻公,初時悲泣,後來又歡喜,同是驪姬,同是嫁與晉獻公,時間變遷,環境改易,連自己的觀察都不同。我們平日讀莊子的書,但覺妙趣橫生,今以愛因斯坦之原則律之,才知他的學說是很合科學的。

儒家的學說,把相對的道理忽略了,對於空間時間的關係,不甚措意,認為他們所定的大經大法,是萬世不易的。莊子懂得相對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為凡事須要看清空間時間的關係。儒家開口即談仁義,莊子則曰:「仁義先王之蔽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之處。」此等見解,實較儒家為高。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學》、《中庸》二書,《中庸》「放之則彌六合」,是層層放大,「卷之則退藏於密」,是層層縮小,具備了發散收縮兩種現象;《大學》亦然。《大學》說:「古之欲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層層縮小。又說:「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是層層放大。繪圖如(丁),閱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時,下襲水土」,仰觀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創出的學說,極合自然之理,而《大學》、《中庸》,遂成為儒家嫡派之書。

誠意之意字,朱子釋之曰:「意者,心之所發也。」而明儒王一庵、劉蕺山、黃宗羲諸人,均謂,身之主宰為心,心之主宰為意,故曰:主意。其說最確,故可繪圖如(丁):西歐學說,無論利己主義,利人主義,均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則從身字推進兩層,尋出意字,以誠意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國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尋出石底,方從事建築;西人從我字起點,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築,基礎未固,建築愈高,倒塌下來,壓斃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學說之結果,會釀成社會革命;由達爾文學說之結果,會釀成世界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如實行中國學說,絕無此流弊。(詳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

孔子問禮於老子,其學是從老子而來。老子曰:「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這是向內收斂。又曰:「無為則無不為矣。」這是向外發展。《中庸》「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我們繪之為圖,豈不與丁圖一樣?足知孔老學說,原是一貫。

仲尼祖述堯舜,堯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繪出圖來,也與丁圖一樣,足知孔門學說,是堯舜家法。

西人講個人主義的,反對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講國家主義的,反對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講社會主義的,反對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個人即所謂我,社會即所謂天下。西人之我也,國家也,天下也,三者看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國之學說則不然,把此三者融合為一,細玩丁圖,於三者之間,還要添一個家字,老子還要添一個鄉字,看起來,並無所謂衝突。《禮記》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此種學說,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來,世界處處衝突,此強權競爭,優勝劣敗之說所由來也。《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處處取平行線態度,絕無所謂衝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齊走入中國主義這條路不可。

中西人士,聰明才智是相等的,不過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聰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國古人把他聰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來了,創出物理上種種學說;中國古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來了,創出人事上種種學說。然而物理上種種學說,逃不出力學規律,人事上種種學說,逃不出心理學。我們定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即可將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也即是將中西學說溝通為一。

中國古人所說上行下效,父慈子孝,與夫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一類話,都含磁電感應原理,社會上一切組織,看似無有條理,而實極有條理,看似不科學,而實極合科學。本書所繪甲乙丙丁四圖,純是磁場現象,厘然秩然,可說中國古人是將磁電原理運用到人事上來了,西人則父子兄弟夫婦間的權利義務,都用簿式計算,以致人與人之間,冷酷無情,必須灌注以磁電,才有一種祥和之氣。

中國古人,喜歡說與天地合德、與天地同流一類話,初看去,不過是些空洞的話,而今科學昌明瞭,大家都知道:所謂天體,是循著力學規律走的。古人窺見了真理,他說與天地合德同流,無異說:吾人作事,要與力學規律符合。

吾人作事,根於心理,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古人論事,多以水作喻,可以說:都是援引力學規律。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孟子曰:「源泉混混。」他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與夫「器方則水方,器圓則水圓。」等等說法,無一不取喻於水。孫子曰:「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形,水無常勢。」故孫子十三篇,俱可以力學規律繩之。如本書第六章,舉孫子所說:「吳人越人,同舟濟而遇風。」韓信背水陣,引孫子語:「置之死地而後生。」俱可本力學規律,繪圖說明。

宋儒子《孔記》中,特別提出《大學》、《中庸》二篇,程朱諸人,復精研易理,於真理都有所窺見。周子太極圖,儼然是螺旋式的迴旋狀況,所以宋儒之理學,能於學術上開一新紀元。宋儒發明了理學,愈研究愈精微,到了明朝王陽明出來,他的學說風靡天下,我們只把陽明提出來研究即是了。他的學說,最重要者:(1)致良知;(2)知行合一。此二者均含有力學原理。

(1)致良知。王陽明傳習錄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草木暫不說,請問瓦石是無生之物,良知安在?我們把瓦石加以分析,除了泥沙,別無他物,細加考察,即知它有凝集力,能把泥沙分子結合攏來,對於外物有一種引力,把瓦石向空拋去,它能依力學規律向下而墜。由此知:陽明所謂良知,不外力之作用罷了。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指仁愛之心而言,只是一種引力,陽明則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自必引之使近,非者自必推之使遠,具有向心離心二力之作用,故陽明學說,較孟子學說圓滿。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陽明所謂致良知者,無非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而已。

(2)知行合一。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這個道理,可畫根力線來說明。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直到病人面前為止。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故曰:「知是行之始。」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之終點,故曰:「行是知之成。」兩點俱在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都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後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引之推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道: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先把同性異性判定了,然後才去引之推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既知即行」的現象。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乃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為思想二字,更覺明瞭,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支配的。故陽明曰:「知是行的主意。」所以我們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面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旋於四體」等語。我們下細研究,即知這些說法,很合力學規律。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面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發生障故,路線被阻一般。此種現象,在陽明目中看來,仍與實行了無異,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實行,只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等於行。故曰:知行合一。

陽明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屬乎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力線即射到色字上去了,已經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乃是「知情合一」。所以我們要想徹底瞭解陽明學說,必須應用力學規律,根據他所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繪出一根直線,才知他的學說不是空談,而是很合自然之理的。


十一 經濟、政治、外交三者應採用合力主義

我國古代,不但哲學家的學說,合得到力學原理。就是大政治家的政策,也合得到力學原理,以春秋戰國言之,其時外交上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蘇秦合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這兩大政策,俱合力學規律,故當時俱生重大的影響。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他提出尊週二字,九合諸侯,把全國力線集中於尊周之一點,內部力線,既已統一了,然後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遂崛起而稱霸了。春秋時楚國最強,齊自襄公之亂,國力微弱,遠非楚敵,召陵之役,齊合魯宋陳衛鄭許曹諸國以擊楚,是合眾弱國以攻打一個強國,合得到力學上的合力方式,所以能取勝。後來晉文公合齊宋秦諸國以伐楚,也是師法管仲政策,採用合力主義。

蘇秦合六國以攻強秦,這是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各發出一根力線,集中於攻打強秦之一點,其政策名曰合縱,是合六根力線,從縱的方向向強秦攻去,也是一種合力主義,故他的政策實行後,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

諸葛孔明,是三代下第一個政治家,他的外交政策,是聯吳伐魏,合兩個弱國,攻打一個強國。史稱:「孔明自比管仲樂毅。」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以之自比,尚屬相似,請問孔明生平哪一點像樂毅,為甚以之自比?我們考《戰國策》:燕昭王以樂毅為上將軍,率燕趙楚魏宋五國之兵以伐齊;孔明的《隆中對》,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與樂毅和燕昭王那篇議論完全相似,可知孔明自比管樂,全是取他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這一點。這是孔明在南陽同諸名士研討出來的政策,不過古史簡略,只載「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未及詳言之耳。後來孔明的政策成功,曹操聽說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際聯合了,他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由此知合力主義之利害。

大凡列國紛爭之際,弱小國之惟一辦法,是採用合力主義,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已經成了歷史上鐵則。而強國對付之惟一辦法,是破壞他的合力主義,設法解散弱國之聯盟,故六國聯盟成功,秦即遣張儀出來挑撥離間,吳蜀聯盟成功,曹操即設法使孫權敗盟。

弱國能否戰勝強國,以弱國之合力主義能否貫到徹底為斷。齊合八國之師以伐楚,晉合四國之師以伐楚,燕合五國之師以伐齊,是合力到底,故能成功。蘇秦合六國以抗秦,而六國自相衝突,故歸失敗;吳蜀聯盟,中經孫權敗盟,關羽被殺,後來雖重行聯合,而勢力大為衰減,故仍不能成功。

合力主義,不但施之外交,且應施之內政。齊桓之能夠稱霸,是由管仲作內政,寄軍令,內部力線是一致的;孔明治蜀,內部力線也是一致,故魏人畏之如虎。秦自商鞅而後,內部事事一致,六國既彼此相衝突,而各國內部復不講內政,故秦興而六國滅。管仲與寧鮑諸人,同心一德,合得到合力主義,故成功;蘇秦有一個好友張儀,反千方百計,驅之入秦,違反合力主義,故失敗。

主持國家大計,貴在把全國力線,根根都發展出來,集中於中央政府,用以對外,自然綽有餘裕,所以身負國家重責的人,必須有籠罩萬有的氣象。古人云:「萬方有罪,罪在聯躬。」即是此種氣象,秦囗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也是此種氣象。劉邦豁達大度,能把敵人方面的韓信、陳平、黥布、彭越等諸人收己用,智者盡其謀,勇者盡其力。項羽則局量狹小,不惟韓彭諸人容留不住,連一個忠心耿耿的范增也不能用。劉邦用眾人之力,項羽用一己之力,故漢興而楚滅。

武王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這是違反了合力主義。「予有臣三千,惟一心。」這是合乎合力主義,故武王興而殷紂滅。他如光武之推心置腹,諸葛孔明之集思廣益,都可謂之實行合力主義。

互競主義,力線是橫的,彼此相互衝突;互助主義,彼此雖不衝突,然力線仍是橫的,成立不起政府,不得不流而為無政府主義。若行合力主義,則力線是縱的,可以成立政府,而力線則根根直達中央,彼此不相衝突。講尼采的超人主義,其弊流於你死我活,講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其弊流於你活我死,最好是行合力主義,你與我大家都活。

我國治國之術,有主張用仁義感化的,其說出於孟子一派的儒家,是建築在性善說上面,性善說是一偏之見,故純用仁義感化有流弊;有主張用法律制裁的,其說出於申韓一派的法家,是建築在性惡說上面,性惡說是一偏之見,故純用法律制裁,也有流弊。我們知道: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無所謂善,無所謂惡,這是把性善說和性惡說合而為一,施之治國,則一面用仁義感化,等於治水者之疏瀹,使之向下流去,一面用法律制裁,等於治水者之築堤,不使其橫流。治水者,既是疏瀹與築堤並行不悖,所以治國者仁義法律亦可並行不悖。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用治水之法治民,斷不會錯。

世界之所以紛爭不已者,實由互相反對之兩說,同時並行之故,而此互相反對之兩說,大都一則建築在性善說上,一則建築在性惡說上。例如:個人主義經濟學之鼻祖是斯密士,他說:「人類皆有自私自利之心,利用這種自私自利之心,就可把人世利源盡量開發出來。」因主張營業自由。故知《原富》一書,是建築在性惡說上。社會主義經濟學之倡始者,是聖西門諸人,他們都說:「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類,並莫有給人類罪惡痛苦,人類罪惡痛苦,都是惡社會製成的。」故知共產諸書,是建築在性善說上,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故社會主義與個人主義就兩相衝突。民主主義的學說,發源於盧梭,盧梭說:「自然之物皆善,經人類之手,乃變而為惡。」這是屬乎性善說。倡獨裁主義者,則謂人心好亂,必須採用獨裁製,才能鎮壓下去,這是屬乎性惡說,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民主主義與獨裁主義,遂兩相衝突。達爾文倡優勝劣敗之說,發揮人類自私自利之心,這是屬乎性惡說。克魯泡特金,起而反對之,說:「動物和原始人類,都知道互助。」這是屬乎性善說。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故達爾文學說,克魯泡特金學說,遂兩相衝突。我們試思:同一社會之中,有種種兩相衝突之主張,同時並行,世界烏得不大亂?

我們要想解除世界紛爭,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不可,人性研究清楚了,再來定經濟政治外交三者的實施辦法。我們主張:性無善無惡,算是把性善說與性惡說合而一之,因此我們擬具的經濟制度,是把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合而一之,擬具的政治方式,是把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合而一之。至於外交方面,我們把被侵略者聯合為一,算是互助主義,進而對侵略者抗戰,算是互競主義,這可說是把克魯泡特金學說和達爾文學說合而一之。基於經濟之組織,生出政治之組織,基於經濟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由民生,而民權,而民族,三者一以貫之,而三民主義,就成為整個的了。

孫中山先生學說,業經國內學者詳加闡發,獨於他的學說,系根據力學原理立論,許多人都未注意。他講五權憲法,曾說道:「政治裡頭,有兩個力量,好比物理學裡頭,有離心力與向心力一般。」他主張兩力平衡,才能達到安全現象。他講民權主義,以機器為喻,以機器中之活塞為喻。又說:放水制和接電紐等等,都是把力學上原理運用到政治方面,中山先生把人事與物理會通為一,故創出的學說,很合宇宙自然之理。此書初版,對於政治經濟外交三者,本著合力主義,一一擬具實施辦法。

此次再版,因為曾寫了一本《社會問題之商榷》,又寫了一本《制憲與抗日》,後來又總括大意,寫入《我的思想統系》中。其大旨:關於政治一層,人民行使四權,先從一村一場開始,各村各場辦好了,聯合為區,各區辦好了,聯合為縣,由是而省而全國,四萬萬五千萬人,有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合力政府。大總統去留之權,操諸人民之手,興革大政,由全體人民裁決,大總統違法,可由人民總投票,撤職訊辦,是為民主主義。大總統在職權內發出之命令,任何人不能違反,儼然專制時代之皇帝,是為獨裁主義。像這樣的辦法,民主制和獨裁製,即合而為一了。關於經濟一層:土地、工廠、銀行和經濟貿易四者,一律收歸國有,其他經濟之組織,悉仍其歸,個人主義、社會主義融合為一。人民私有之土地,始而收歸一村一場公有,繼而收歸全區公有,全縣公有,全省公有,終而收歸全國公有(詳細辦法,具載拙著《我的思想統系》中)。關於外交一層,由我國出來,組織「新的國際聯盟」,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以弱小民族為主體,進而與列強聯合,以這個新的國聯為推行我國王道主義之機關,我們最終的目的,是全球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把全世界土地收歸全人類公有。

自有歷史以來,都是人同人爭,其力線是橫的,我們改為縱的方向,懸出地球為目的物,合全人類向之進攻,把他內部蘊藏的財富取出來,全人類平分,人同人爭之現象,永遠消滅,是為合力主義之終點。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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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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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4590
註冊時間: 週四 6月 25日, 2009年 2:55 am
來自: 地球

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7 am

怕老婆的哲學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輩如想復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後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復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後,高唱君主立憲,後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於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我們斷不能洗淨供起,只好另塑一個。」他這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復,所以我輩愛國志士,應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築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復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築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築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後,惟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東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造〕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親;他怕老婆的狀態,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讚美之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掛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這種偉人,是應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東獅喉,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諸君如遇河東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餘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歷數朋輩交遊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細細,領教我們的怕學,碾轉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麼,中國就可稱雄了。

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復興根據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發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后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惟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後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

我國歷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談得高興,忽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把麈柄顛轉過來,用柄將牛兒亂打。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後來天子以王導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於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符堅殺得大敗,其得力全在一個怕字。「周婆制禮」,這個典故,諸君想還記得,謝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禮改了,用以約束丈夫。謝安在他夫人名下,受過這種嚴格教育,養成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符堅怎是他的敵手。

符堅伐晉,張夫人再三苦諫,他怒道:「國家大事,豈婦人女子所能知。」這可謂不怕老婆了,後來淝水一戰,望見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懼色,聽見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他膽子怯得個這樣,就是由於根本上,欠了修養的緣故。觀於謝安符堅,一成功,一失敗,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說外患這樣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日本一來,以怕老婆者怕之,豈不亡國嗎?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厲聲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操。」我多方考證,才知道這是明朝戚繼光的事。繼光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把他斬了,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虧,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諸君讀過希臘史,都想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道:「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面。」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良果?

讀者諸君,假如你的太太,對於你,施下最嚴酷的壓力,你必須敬謹承受,才能忍辱負重,擔當國家大事,這是王導、謝安、戚繼光諸人成功秘訣。如其不然,定遭失敗。唐朝黃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此公卒以兵敗伏法。假令他有膽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膽量去抵抗黃巢,決不會失敗。

我們現處這個環境,對日本談抗戰,對國際方面,談外交手腕,講到外交,也非怕學界中人,不能勝任愉快。我國外交人才,李鴻章為第一。鴻章以其女許張佩倫為妻,佩倫年已四十,鴻章夫人,嫌他人老,尋著鴻章大鬧。他埋頭忍氣,慢慢設法,把夫人的話說好,卒將其女嫁與佩倫。你想:夫人的交涉都辦得好,外國人的交涉,怎麼辦不好?所以八國聯軍,那麼困難的交涉,鴻章能夠一手包辦而成。

基於上面的研究,我們應趕急成立一種學會,專門研究怕老婆的哲學,造就些人才,以備國家緩急之用。舊禮教重在孝字上,新禮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今後當求烈士於怕夫之門。孔子提倡舊禮教,曾著下一部《孝經》,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禮教的責任,特著一部《怕經》,希望諸君,不必高談*裁矗*只把我的《怕經》,早夜虔誦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教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復興中國之本歟。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止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地之大義也。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聲柔色以諫,諫若不從,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如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終身者也,身體髮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十二章,為怕學入門之道,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新禮教夫妻一倫,等於舊禮教父子一倫,孔子說了一句,「為人止於孝」,同時就說「為人父止於慈」,必要這樣,才能雙方兼顧。所以敝人說:「為人夫止於怕」,必須說「為人妻止於嚴」,也要雙方兼顧。

現在許多人高唱「賢妻良母」的說法,女同志不大滿意,這未免誤解了。「賢妻良母」四字,是順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賢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時,受父母之撫育,稍長出外就傅,受師保之教育,壯而有實,則又舉而屬諸妻子。故妻之一身,實兼有父母師保之責任,豈能隨隨便便,漫不經意嗎?妻為夫綱,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種責任嗎?

男子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由壯至老則從妻,此中外古今之通義也。我主張約些男同志,設立「怕學研究會」,從學理上討論;再勸導女同志,設立「吼獅練習所」練習實行方法,雙方進行,而謂怕學不昌明,中國不強盛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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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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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8 am

怕老婆的哲學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輩如想復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後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復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後,高唱君主立憲,後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於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我們斷不能洗淨供起,只好另塑一個。」他這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復,所以我輩愛國志士,應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築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復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築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築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後,惟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東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造〕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親;他怕老婆的狀態,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讚美之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掛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這種偉人,是應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東獅喉,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諸君如遇河東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洩洩。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餘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歷數朋輩交遊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細細,領教我們的怕學,碾轉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麼,中國就可稱雄了。

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復興根據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發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后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惟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後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

我國歷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談得高興,忽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把麈柄顛轉過來,用柄將牛兒亂打。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後來天子以王導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於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符堅殺得大敗,其得力全在一個怕字。「周婆制禮」,這個典故,諸君想還記得,謝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禮改了,用以約束丈夫。謝安在他夫人名下,受過這種嚴格教育,養成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符堅怎是他的敵手。

符堅伐晉,張夫人再三苦諫,他怒道:「國家大事,豈婦人女子所能知。」這可謂不怕老婆了,後來淝水一戰,望見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懼色,聽見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他膽子怯得個這樣,就是由於根本上,欠了修養的緣故。觀於謝安符堅,一成功,一失敗,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說外患這樣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日本一來,以怕老婆者怕之,豈不亡國嗎?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厲聲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操。」我多方考證,才知道這是明朝戚繼光的事。繼光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把他斬了,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虧,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諸君讀過希臘史,都想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道:「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面。」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良果?

讀者諸君,假如你的太太,對於你,施下最嚴酷的壓力,你必須敬謹承受,才能忍辱負重,擔當國家大事,這是王導、謝安、戚繼光諸人成功秘訣。如其不然,定遭失敗。唐朝黃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此公卒以兵敗伏法。假令他有膽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膽量去抵抗黃巢,決不會失敗。

我們現處這個環境,對日本談抗戰,對國際方面,談外交手腕,講到外交,也非怕學界中人,不能勝任愉快。我國外交人才,李鴻章為第一。鴻章以其女許張佩倫為妻,佩倫年已四十,鴻章夫人,嫌他人老,尋著鴻章大鬧。他埋頭忍氣,慢慢設法,把夫人的話說好,卒將其女嫁與佩倫。你想:夫人的交涉都辦得好,外國人的交涉,怎麼辦不好?所以八國聯軍,那麼困難的交涉,鴻章能夠一手包辦而成。

基於上面的研究,我們應趕急成立一種學會,專門研究怕老婆的哲學,造就些人才,以備國家緩急之用。舊禮教重在孝字上,新禮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今後當求烈士於怕夫之門。孔子提倡舊禮教,曾著下一部《孝經》,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禮教的責任,特著一部《怕經》,希望諸君,不必高談*裁矗*只把我的《怕經》,早夜虔誦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教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復興中國之本歟。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止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地之大義也。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聲柔色以諫,諫若不從,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如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終身者也,身體髮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十二章,為怕學入門之道,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新禮教夫妻一倫,等於舊禮教父子一倫,孔子說了一句,「為人止於孝」,同時就說「為人父止於慈」,必要這樣,才能雙方兼顧。所以敝人說:「為人夫止於怕」,必須說「為人妻止於嚴」,也要雙方兼顧。

現在許多人高唱「賢妻良母」的說法,女同志不大滿意,這未免誤解了。「賢妻良母」四字,是順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賢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時,受父母之撫育,稍長出外就傅,受師保之教育,壯而有實,則又舉而屬諸妻子。故妻之一身,實兼有父母師保之責任,豈能隨隨便便,漫不經意嗎?妻為夫綱,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種責任嗎?

男子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由壯至老則從妻,此中外古今之通義也。我主張約些男同志,設立「怕學研究會」,從學理上討論;再勸導女同志,設立「吼獅練習所」練習實行方法,雙方進行,而謂怕學不昌明,中國不強盛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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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7月 26日, 2012年 5:28 am

厚黑教主傳

宗吾家世

大概在南宋年間,廣東嘉應州長樂縣崛起一個姓李的人家,家長李子敏和他的兒子李上達,創家立業,慢慢家道興旺,子孫繁衍,就成了一個有名的氏族。後來代代相傳,傳到第十世上,有位名叫季潤唐的,於清代雍正三年,攜眷到四川來,先住隆昌蕭家橋,後遷富順自流井,遂在那裡落籍了。四川自明末張獻忠大屠殺以後,地廣人稀,湖廣一帶的人民,都紛紛遷來居住,這個李姓人家的遷居,當亦不外此種原因。自李潤唐入川以來,家道又慢慢興旺,子孫繁衍,

傳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顆思想界的慧星,讀書窮理,好立異說,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創立的李宗吾氏,這人自民國以來,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讀李氏的許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識,而結為好友,始盡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論思想,他並不是象外間所傳的虛妄怪誕,立意在驚世駭俗的人,他的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學」,偏偏自稱為「厚黑教主」,這種「反話正說」的作風,究竟是為何而來?世人不必笑他罵他,應當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釋迦並不應該入地獄,耶穌並不應該釘十字架,但釋迦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耶穌偏說:「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們的門徒。」這又是所為何來?我們同樣應該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談教育,談政治,談學術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經的立論;不過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發前人之未發,言近人之未言,於是一般傳統的學者,就罵他是旁門外道罷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論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為世人所不盡知,生前的言論思想,也有許多是被忽視的。我為紀念這位亡友起見,不惜筆墨,作此厚黑教主傳,好教世人藉以評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於光緒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這是他後來一再改定的。他的名號幾經改變,當他幼年的時候,脾氣非常蠻橫,毫不依理,見者呼為「人王」;他的父親就把「人王」二字,合為「全」字,加上輩「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為世銓,後來私塾先生又說他命中少「木」,並不少金,他也正嫌父親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階字宗儒,這是表示信從孔子的意思。二十五歲,思想大變,對於儒教頗不滿意,心想與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為宗吾。他常說:「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以後宗吾,字行,而世階的名字,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餘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親命名為「六謙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務農,惟他的七弟後來開機房,略具商業性質。宗吾是相信遺傳和胎教的,他說他之好讀書,是決定在先天的,因為生他的那幾年,正懸他父親閉門讀書的時候。並且他還引蘇氏父子為證,他說:「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考老泉生於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們兄弟二人,正是老泉發奮讀書時代生的。歷史上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我父親一人,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傑作。大約老泉發奮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後則入理漸深,漸為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親發奮讀書的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為學不得門徑,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說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稟自他父親,實則他家一連幾代,性格都有點特殊。我們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說起,來剖視一下他的血統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異常嚴肅,雖是一個開染店的老闆,可是道貌岸然,無人不敬畏他。凡族親子弟,應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門,立即屏氣斂容,不敢徑過。但他對人並無疾言厲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溫和的態度。生平從未作過虧心事,享壽七十歲。臨死之前,命家人捧手進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後憑幾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樂山,一生務農,曾耘小菜出售;暇時販油燭及草鞋,沿街叫賣。身形魁偉,性情樸素。上街擔糞,有人和他說話,他必站立對答,糞擔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開心,久談不止,他便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引得滿街人捧腹大笑。他於晚飯後便睡,及至家人就寢時,他已睡醒了,以後即不再睡。睡熟時,呼亦不醒,如呼「強盜來了!」即驚然而起。他於晚睡之後,即整理明日應賣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桿,往守菜圃。菜圃臨近大路,賊人偷東西從此經過的,往往被他奪下,交還失主,所以賊人非常怕他,常常繞道而行。家中平日是捨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終,他才割肉十斤,準備醃起。自己持刀修削邊角,削下來的約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蘿蔔作湯,並切切囑他:「大的留著出售,小的留著長成,須擇一窩雙生和破裂不能賣的,才撥來。」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許拔來使用了。湯熱,他親自持勺,盛入碗內,又倒入鍋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我想分給家人和工人,苦於不能公平和普遍啊!」這事過於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獻於靈前,一見即痛哭,自語「淚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擔珍藏起來,並且說:「後世子孫如昌達,常用紅綾包裹,懸掛在正堂樑上,永留紀念!」據說這條扁擔經他的子孫保留到民國九年,竟被賊人毀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兒,出嫁以後,終年陪著丈夫操作,挑水擔糞,從無勞怨。有時歸寧,看見貓犬剩餘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這樣的剩飯的食物?宗吾幼時,聽到他的父母屢次述及此事,告誡他們兄弟說:「先人這時窮困,這般勤苦,一食之難,竟到如此地步,做兒孫的千萬不可忘記啊!」

宗吾的父親,名高仁,宇靜安。他原是在外學生意的自父親去世後,便為家農,與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終日勤勞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親遺留的扁擔,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漸裕,得以購置田產。不幸在四十歲上,因勞致疾,醫生警告他說:「趕緊把家務丟了,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務完全交付給妻子,自己專心養病。三年之後,始得生愈。他在養病期間,才得到看書的機會,先尋到三國演義、列國演義等書來看,以後就看起四書講章來,他一看再看,於是從中就看出道理來,便是「書即世事,世事即書。」

他後來只看三本書,其他各書全不看了。哪三本書呢?一是《聖諭廣訓》,這書是乾隆所頒行天下的,後附朱伯盧的治家格言。二是《劌心要覽》,還只是看全書中的一本,中載司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為格言書。三是楊繼盛參嚴嵩十惡五好的奏折,後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夕,書以訓子的,所言皆居家處事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註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書中,還只有前二書是他手不釋卷的。臨死前數日,猶閱讀不忍放下。他常說:「書讀那麼多幹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記下,照著去行;其餘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

他最愛高聲朗讀的,在《聖渝廣訓》中,有這兩句:「人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在《劌心要覽》中,有這幾句:「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俠,淫佚又生貧賤。」

他讀書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從未寫過一個字,尤其稀奇。當宗吾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他父親叫他拿筆墨來,等他拿來了他父親又說不寫了。但是宗吾偏說:「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於我父。」這事,久後當加以證明。

宗吾的父親自大病之後,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過偶爾扯扯甘蔗葉,或種胡豆時蓋蓋灰罷了。但有暇即看書,自然是他心愛的那幾本書,每當工人到田里工作時,他便攜著煙竿,或火籠(一種烤火爐),挾著書,坐在田邊,時而同工人淡天,時而自己看書。他對於農事,異常內行,每晨必巡視壟—次,常說: 「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間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當家人從田間歸來,他常問:「工作人到何處了?」如果因末留心,對答得不確實,他便笑著道:「不要瞎說!」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說曾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的。朱伯盧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為,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雖不像他父親那樣早起,但他總是雞鳴而起,無一日獨斷,就是隆冬大雪,亦無不如此。

那時還沒有火柴,他每晨起來,便用火鏈敲火石,將燈點燃,遂以木炭生著火籠,溫酒獨酌,然後口含葉煙,一直坐到天明,這時,便將工人應做的工作,及自己應辦的事,一一規劃妥當了。所以他處理家務,都是有理有條;工人作工,時間也無片刻浪費。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誤工作,而每晨呼喊他們,又覺得討厭;於是他把堂門做得很緊,一見窗上發白色,即把堂門砰一聲打開,工人自然也就驚醒了。

他因為愛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他常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面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面來,我都可以應付。」

當他病癒之後,鄰近有一宅院想賣給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於索價太高,就故意對賣主說:「價錢太高,我買不起。」可是彼此勾心鬥角,牽牽連連,總不肯把事放過。鄰人怨他當買不買,聲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繞道而行,也不與人計較。結果,那庭宅院,還是賣紿與他,這時又生種種糾葛,他仍得到最後的勝利。

宗吾對我說,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親與鄰人勾心鬥角時生的。果然世本為人處世,精幹機警,後來他的父母死,哥嫂死,喪事都由他一人包辦,辦得條條有理。世本還對人說:「我無事,坐起來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幸而家中死了幾個人,還算有事可辦,不然這日子就真難過!」於是宗吾又據以證明他的遺傳及胎教說,他希望科學研究一下。他的父親死時,享壽六十九歲,那時已成小康之家了。

廣東人的祖宗紀念,鄉土觀念,以及團結的精神,是很強的。李家自到蜀以來,對於原籍的先人墳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紀念著的。所以他們還派人赴粵掃墓,並慰問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設有宗祠。宗祠的設立,據說是外省人來川,常被本地人欺凌,於是他們相約,凡廣東姓李的人家,成立一會,叫做,「捧捧會」,有來欺凌的,就一齊同他們拚命。以後有人說「捧捧會」是違法的,:才改立宗祠。

廣東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擇廣東人,偶爾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門也必須學說廣東話。家庭及親戚往來,更要說廣東話,否則說叫賣祖宗。李家自潤唐到宗吾一輩,算來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廣東人結親的。有這強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傳的個性血統,假如我們相信遺傳學的話,則產生出一位賦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這是不足為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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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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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厚黑學

文章 徐少康 » 週五 7月 27日, 2012年 8:33 pm

請見諒啊,裡邊還是有許多錯字
像是....

好雄=奸雄
須爽=須臾
又薄又自=又薄又白
阿澳奉承=阿臾奉承

......大家來找碴...........有興趣請幫忙勘誤............謝謝...........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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