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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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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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4590
註冊時間: 週四 6月 25日, 2009年 2: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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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10月 11日, 2012年 7:55 pm

第01節 第一次去青島

  第一次去青島之前,實際上我已經對青島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時期。全村人分成了幾個小隊,集中在一起勞動,雖然窮,但的確很歡樂。其中一個女的,名字叫做方蘭花的,其夫在青島當兵,開小吉普的,據說是海軍的陸戰隊,穿灰色的軍裝,很是神氣。青島離我們家不遠,這個當兵的經常開著小吉普回來,把方蘭花拉去住。方蘭花回來,與我們一起幹活時,就把她在青島見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東西說給我們聽。什麼棧橋啦,魯迅公園啦,海水浴場啦,動物園啦,水族館啦……什麼油燜大蝦啦,紅燒裡脊啦,雪白的饅頭隨便吃啦……通過她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的描述,儘管我沒去過青島,但已經對青島的風景和飲食很熟悉了,閉上眼睛,那些風景彷彿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方蘭花除了說青島的風景和飲食,還說青島人的"流氓"。她說——起初是壓低了嗓門,輕悄悄地:"那些青島人,真是流氓成性……"然後就突然地抬高了嗓門,彷彿要讓全世界都聽到似的喊 ,"他們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親啊……"這樣的事情比風景和飲食更能引起我們這些小青年的興趣,所以在方蘭花的□後總是追隨著一幫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著:"嫂子,嫂子,再說說那些事吧……再說說嘛……"她低頭看看我們,說:"瞧瞧,都像磅一樣了,還敢說給你們聽?"

  生產隊裡有一個早些年去青島販賣過蝦醬和鸚鵡的人,姓張名生,左眼裡有顆寶石花,歪脖子,有點歷史問題,整日悶著不吭氣。看方蘭花昂揚,氣不忿兒,終於憋不住,說:"方蘭花,你天天吹青島,但你是坐著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過火車去青島嗎?你知道從高密坐火車去青島要經過哪些車站嗎?"方蘭花直著眼答不上來。於是張生就得意地歪著腦袋,如數家珍地把從高密到青島的站名一一地報了出來。他坐的肯定是慢車,因為站名達幾十個之多。我現在只記得出了高密是姚哥莊,過了姚哥莊是芝蘭莊,過了芝蘭莊是膠西,過了膠西是膠縣,過了膠縣是蘭村,然後是城陽、四方什麼的,最後一站是老站。但在當時,我也像那張生一樣,可以把從青島到高密沿途經過的車站,一個磕巴都不打地背下來,而且也像張生那樣,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島之前,我已經在想像中多少次坐著火車,按照張生報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島,然後按照方蘭花描畫出來的觀光路線,把青島的好山好水逛了無數遍,而且也夢想著吃了無數的山珍海味。夢想著坐火車、逛風景是美好的,但夢想著吃好東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難過的。嘴裡全是口水,肚子咕嚕嚕地叫喚。夢想著看看那些風流人物在海邊上戀愛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節過後,我背著二十斤綠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兒子去青島坐船上海時,感覺到不是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而彷彿是踏上了回故鄉之路。但一到青島我就徹底地迷失了方向。從我舅舅家那兩間坐落在廣州路口、緊靠著一家木材廠的低矮破舊的小板房裡鑽出來上了一次廁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間轉來轉去,從中午一直轉到黃昏,幾次絕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襖都□透了。終於,我在木頭垛後聽到了大哥說話的聲音,一轉彎,發現舅舅的家門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鄉,在勞動的間隙裡,鄉親們問起我對青島的印象時,我感慨萬端地說:"青島的木頭真多啊,青島人大都住在木頭堆裡。"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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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10月 11日, 2012年 7:56 pm

第02節 從照相說起

  這是我二十歲之前惟一的一次照相,時間大約在1962年春天,讀者可以看到,照片上的我上穿破棉襖,下穿單褲,頭頂上似乎還戴著一頂帽子。棉襖上的扣子缺了兩個,胸前閃閃發光的,是積累了一冬天的鼻涕和油垢,儘管吃不到什麼油水。褲腿一長一短,不是褲子的問題,是不能熟練地扎腰所致。照片上的我醜陋無比,這樣的照片公開發表無疑是環境污染,所以我希望編輯最好斃了這篇文章,照片也就不必發表。照片上,我旁邊那個看起來蠻精神的女孩,是我叔叔的女兒,比我早四個月出生。她已於十幾年前離開人世,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病,肚子痛,用小車往醫院推,走到半道上,脖子一歪就走了。照相的事,儘管過去了將近四十年,但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我正讀小學二年級,課間休息時,就聽到有同學喊叫:照相的來了!大家就一窩蜂地躥出教室,看到教室的山牆上掛著一塊繪著風景的布,布前支起了一架照相機,機器上蒙著一塊紅表黑裡的布。那個從縣裡下來的照相師傅,穿著一身藍衣裳,下巴青白,眼睛烏黑,面孔嚴肅,抽著煙卷,站在機器旁,冷漠地等待著。先是那個教我們唱歌的年輕女老師手裡攥著一卷白紙照了一張,然後是校長的老婆與校長的女兒合照了一張。照相時,師傅將腦袋鑽到布罩裡,從裡邊發出許多甕聲甕氣的神秘指令,然後他就高高地舉起一隻手,手裡攥著一個紅色的橡膠球兒,高呼一聲:往這裡看,別眨眼,笑一笑!好!橡膠球兒咕唧一聲,照相完畢。真是神奇極了,真是好看極了!我們圍繞著照相師傅,都看迷了。在無人照相的空間,與我們同樣圍著看熱鬧的老師們,相互攛掇著,張老師讓李老師照,李老師讓王老師照,都想照,看樣子也是怕花錢。教算術的杜老師把教語文的周老師推到機器前,對照相師傅說:給我們這個老師照一張,他是我們學校的第一美男子!周老師捂著臉逃到一邊,罵道:杜平你個雜種,你不是上廟,你是來糟蹋神仙!周老師臉上有一塊巴掌大的黑痣,奇醜。杜平老師說:不要緊,照不上你的痣,不信你問問師傅。師傅笑笑,說:麻子照不上,但這痣……也許照不上,要不試一試?周老師說:不試不試!這時我堂姐走到照相師傅面前,從口袋裡摸出三角錢,說:我要照相。圍觀的學生和老師都感到很驚訝。照相師傅問:小同學,你家大人知道嗎?堂姐說:俺娘讓我來照的。馬上有人在旁邊說:她父親在供銷社工作,每月一次發工資呢!於是大家都長出了一口氣。那天我堂姐穿得很板正,讀者朋友可以從照片上看出來。別忘了那是1961年,絕大多數農村孩子都穿不上一件囫圇衣裳,能穿得像我堂姐那樣的,已經是鳳凰毛了。

  我堂姐昂著神氣的小頭,端端正正地站在照相機前,等待著照相師傅發號施令。這時,好像是有人從後邊推了一把似的,我一個箭步躥到照相機前,與堂姐站在一起。照相師傅的頭從黑紅布裡鑽出來,說:怎麼了?怎麼了?老師和同學們都呆呆地看著我,沒人說話。我驕傲地對照相師傅說:我們是一家的!照相師傅大概不相信這樣一個小怪物跟這樣一個小姑娘會是一家的,就轉回頭去看老師。我的班主任老師說:沒錯,他們是一家的。我堂姐也沒提出反對,這件事至今讓我感動。照相師傅的頭在黑紅布裡說:往前看,笑一笑,好!他的手捏了一下橡膠球兒,咕唧一聲,好了!  過了好久,我把照相的事忘得乾乾淨淨時,一個晚上,我們全家圍著一張桌子,吸溜吸溜地喝著菜湯,就聽到大門外邊有人在喊叫我的大號:管謨業!管謨業!家裡人都看著我,他們聽到有人喊我的大號,肯定都覺得怪怪的。我扔下飯碗跑出去,一看,原來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她將一個白紙包遞給我,說:你們的照片出來了。我拿著照片跑回家,竟然忘了請老師到家裡坐坐,也忘記了說聲謝謝。就在飯桌上把紙包剝開,顯出了三張照片和一張底版。照片在眾人的手裡傳遞著,我看到嬸嬸的嘴巴撇著,顯然是很不滿意。母親歎息一聲,說:看你這副邋遢樣子,照得什麼相?把你姐姐都帶賴丑了。嬸嬸瞅了我一眼,扔下飯碗,回屋去了。

  那時我們還沒有分家,是村子裡最大的家庭。全家十三口人,上有老下有小,最苦的就是母親。
爺爺奶奶有點偏心眼,喜歡我的嬸嬸,我母親幹活最多,但在二老那裡卻不吃香。我因為長得醜,飯量大,幹活又不麻利,在爺爺奶奶眼裡,更是連狗屎都不如的東西。我從小就感覺到爺爺和奶奶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扎我。儘管有時奶奶也虛偽地表白兩句:你們都是我的手指頭,咬咬哪個哪個痛!但我想我頂多算個駢指。今天反省起來,他們不喜歡我,固然有他們的原因,但主要的還是我自己不賺人喜。

我又醜又懶又饞,還經常出去幹點壞事,給家裡帶來不少麻煩,這樣的壞孩子,怎麼討人喜?

  我爺爺是個很保守的人,對人民公社心懷牴觸。我父親卻非常積極,帶頭入社,吃苦耐勞,雖然是中農,比貧農還積極。父親一積極,爺爺就生氣。爺爺沒在人民公社干一天活。他是村子裡有名的莊稼漢,心靈手巧,力大無比,如果死心塌地地到社裡去幹活,必然會得到嘉獎,但他發誓不到社裡去幹活,幹部上門來動員,軟硬兼施,他軟硬不吃,有點頑固不化的意思。他揚言人民公社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嚇得我父親恨不得給他下跪,求他老人家不要亂說。中蘇友好時,我爺爺說不是個正經好法,就像村子裡那些酒肉朋友似的,好成個什麼樣子,就會壞成個什麼樣子。爺爺的這兩個預言後來都應了驗,我們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見之明。爺爺不到生產隊幹活,但他也不閒著。我們那裡荒地很多,爺爺去開荒種地。他開出的荒地糧食畝產比生產隊裡的熟地都高。但這種事在當時是大逆不道的,人民公社沒收了爺爺的地,還要拉他去遊街,我叔叔在公社裡找人說了情才免了這一難。不許開荒,爺爺就自己製造了一輛木輪小車,推著去割草。割草曬乾,賣給馬場,換回一些地瓜干,幫家裡度過荒年。爺爺其實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會結網,會捕鳥,會拿魚,還會耍槍打野兔。他心情好時,是個很好的老頭,心情不好時,那張臉就像生鐵鑄的,誰見了誰怕。

  奶奶不如爺爺耿直,但心眼也不壞。她對鄉鄰很好,就是對我母親不好,對我當然也不好。奶奶有點欺軟怕硬,我嬸嬸幹活比較滑頭,對她一點也不尊敬,她小心俯就;我母親勤勞能幹,吃苦在前,享受在後,承包了幾乎全部的家務活兒,卻得不到她一個好臉色。

  還是說說我母親吧,她老人家去世已經五年,我好多次想寫篇文章紀念她,但拿起筆來就感到千頭萬緒,不知該從哪裡寫起。母親這輩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難,想起來就讓我心中難過。母親生於1922年,四歲時外祖母去世,她跟著一個姑姑長大成人。母親的姑姑——我們的姑姥姥,是個鐵金剛一樣的小老太婆,非常的能幹,非常的好強,雖是小腳,但走起路來風快,男人能幹的活她都能幹。母親在她的姑姑的調教下,四歲時就開始裹腳,受的苦無法言說,但最終裹出了一雙精巧的小腳,母親還是很感謝她的姑姑。母親十六歲時嫁到我家,從此就開始了漫漫的苦難歷程。精神上受到的封建壓迫就不必說了,許多深重的痛苦,因為覺悟不到,也就算不上痛苦。就說說母親生過的病吧,嗨,從我有記憶力開始,就看到母親被這樣那樣的疾病折磨著。先是"心口痛",每年春天都犯,犯了就痛好多天,去衛生所買兩片止痛片吃上,不管用,想請醫生來看但是沒有錢,錢在祖母手裡卡著,當然不會為一個不喜歡的兒媳婦花錢看病,只好干靠著,去尋一些不花錢的偏方來治。姐姐帶著我到剛生過小孩子的人家去撿雞蛋皮,撿回來用鍋烘焦,再用蒜臼子搗碎,然後讓母親衝著喝。還有一個偏方是攤一個雞蛋餅,裡邊包上四兩生薑,一次吃下去。我記得母親吃了那個生薑雞蛋餅後,痛得在炕上打滾兒,汗水把衣裳和頭髮都濕透了。那時以為凡是肚子痛就是涼,生薑大熱,能治,不知道母親患的是嚴重的胃潰瘍出血,吃上四兩生薑,無疑是火上澆油。母親心疼的是那個雞蛋,那是她的姑姑偷偷地送來的,沒讓祖母和嬸嬸看到。到了夏天,就頭痛,臉赤紅,幹活回來,忙完了飯,別人吃飯,她就跑到外邊去嘔吐,翻腸絞胃地吐,我和姐姐站在旁邊,姐姐哭著給她捶背,我哭。秋天還要犯"心口痛",好不容易熬過去,到了冬天,哮喘又來了,說是得了癆病,癆病方,一大筐,不是雞蛋就是香油,我們到哪裡去弄?只能用一些成本不高的偏方治。用尿罐裡的鹼煮蘿蔔吃,用柳樹枝燒水喝,怎麼可能管用?還有婦女病,脫肛,據說治脫肛最好的方子是用豬的大腸裝了大米燉著吃,吃不起,那時候我們連大米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母親自己發明了一個偏方,晚飯後,找一塊半頭磚,放到灶火裡燒著,刷完了鍋碗,幹完了活,將熱磚掏出來,墊到肛門下坐著,自己說很舒服。後來又生過一個碗口大的毒瘡,在腰上,一直挺著幹活,實在不行了才躺倒,疼痛難忍,咬緊牙關不呻吟,生怕讓公婆妯娌聽到心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我跟姐姐在她身邊哭,她叫著我的乳名,說:我不行了,你們姐弟怎麼活呀?幸虧縣裡的醫療隊下來巡診,義務看病,不要錢。記得是個中午,來了一群醫生,都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還拿著刀子剪子什麼的,說是給母親動手術,不讓我們進去看。聽到母親在屋裡哭叫,肯定是痛得受不了了才哭叫。一會兒工夫,一個醫生端出來一大盆膿血,一會兒又端出一盆。漸漸地好起來,能扶著牆下地了,又開始了幹活,十幾個人的飯一人操持。那時的飯,一半是糠菜,要先把野菜放到石頭上捶爛,將綠水攥出來,再攙上糠和那點珍貴的紅薯面兒。做這樣的飯勞動量特大。我嬸嬸不願在家做飯,願意到生產隊裡去幹活掙工分——那時生產隊的活就是糊弄,輕鬆得很——她回家就像功臣一樣等著吃飯,她多麼聰明啊!母親病好之後,腰上落下了一個很大的疤,天要下雨就發癢,比縣裡的氣象預報還准。後來還被毛驢傷過腳,還得過帶狀皰疹……母親晚年,
我們的條件有了好轉,但她的病日漸沉重,終於不治。母親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吃過的苦是現在的人難以想像的。晚上要生孩子了,中午還在打麥場上幹活,剛生完孩子,半夜三更,天降暴雨,麥子還在場上,扯一條毛巾包住頭,就到場裡幫著搶場,動作稍微慢一點,還要受到呵斥。至於吃的,幾十年來,大家都吃不飽,她更吃不飽,上有老,下有小,好吃的根本就進不了她的口。有時候咽到
嘴裡也得吐出來給我吃。我是她最小的兒子,相貌奇醜不說,還有一個特大的飯量,分給自己那份兒,幾口吞下去,然後就看著別人的飯碗哭,饞急了還從堂姐的碗裡搶著吃。我一搶,堂姐也哭,這就亂了套了。最後必是母親給嬸嬸賠不是,並且把她碗裡那點省給我吃了。母親的癆病其實是餓出來的,餓,還得給生產隊裡推磨,推磨的驢都餓死了,只好把女人當驢。20世紀60年代,我們一家沒一個餓死的,全仗著我那位在供銷社工作的叔叔。我嬸嬸人不太好,但我叔叔很好。他送給我一桿博士牌鋼筆,還給我買過鞋子。當我們的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叔叔從供銷社裡弄回來一麻袋棉籽餅,那玩意現在連豬都不吃,但在當時,連草根樹皮都吃光了的時候,無疑是人間最美的食品,豈止是食品,簡直就是救命的靈丹妙藥。我們吃著棉籽餅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這樣的文章,沒有什麼意義,就此打住吧。

  1999年6月13日
  嬸嬸已經於2001年5月去世,這一代人實在是命運多舛,思之令人愴然。嬸嬸一輩子其實也沒享到什麼福,尤其是到了晚年,堂姐去世,撇下兩個孤兒,實在是淒惶。然後又是小兒子胡鬧騰,辦什麼旅遊品加工廠,拉下一屁股債務,逼得她七十多歲的人還要給人家去打短工。想起她和村子裡的老人們冒著嚴寒去給人家摘辣椒,每天只掙兩元錢,我心中就酸溜溜的。如果不是遭遇這些事情,她活過八十歲是沒有問題的。  為了償還堂弟欠下的債務,為了堂姐撇下的兩個孤兒,我們拿出來一些錢,為此,嬸嬸見到我們時那種恨不得把心扒出來給我們吃了的情形,讓我心中實在難過。多年前的芥蒂,早已蕩然無存。上邊的文章,我寫到的其實是當時農村的家庭狀況,並無特別的褒貶之意。妯娌之間,打得頭破血流者比比皆是,我母親和嬸嬸的關係,還是好的。我母親去世之後,三日圓墳,嬸嬸教我們弟兄三個每人左手抓著一把谷子,右手抓著一把高粱,圍著母親的新墳轉圈走,左轉三圈,右轉三圈,一邊轉一邊默念:

  "一把高粱一把谷,打發先人去享福……"
  如今,嬸嬸和母親都去那邊享福了吧!
  2002年12月9日補記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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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10月 11日, 2012年 7:58 pm

第03節 廚房裡的看客

  多年來我腦子裡沒有廚房的概念。當兵前在農村,做飯是母親的事,與小孩子無關;即便是農村的大男人,幾乎也沒有下廚房做飯的,如果大男人下廚房做飯,會讓人瞧不起。嚴格說起來農村也沒有廚房,一進門就是堂屋,屋裡壘著兩個大灶,安著兩口巨大的鐵鍋,完全可以把小孩子放進去洗澡。為什麼要用這樣的大鍋?那是因為鍋裡不但要煮人吃的飯,還要煮豬吃的食,而且農村人的飯量比較城裡人要大得多,食物又粗糙,鍋小了是不行的。除了這兩口大鍋,堂屋裡還要安一張桌子,安不起桌子就用磚頭壘一個檯子,檯子的洞裡放著碟子碗筷之類,檯面上就是安放祖先牌位的地方,侮辱了這地方,就跟侮辱了祖先是一樣的。我的鄰居家女人和人打架,實在打不過,就跑到人家的堂屋裡,爬上那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脫下了褲子。她這一手非常厲害,村子裡幾乎沒有不怕的。堂屋的一角,是堆放柴草的地方,我們管那裡叫草旮旯,天氣寒冷時,豬就鑽到那裡睡覺。在我當兵以前,母親要往鍋裡貼餅子時,經常讓我幫她燒火,煙熏火燎,灰土飛揚,農村的廚房可不是個好玩的地方。我不願幫母親燒火,但很願看母親收拾魚。吃魚的機會很少,一年也就是那麼三兩次。每逢母親收拾魚,我就蹲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問,還忍不住伸手,母親就訓斥我:"腥乎乎的,動什麼?"

  當兵之後,連隊裡有大伙房,裡邊安的鍋更大,不但小孩子可以進去洗澡,大人進去洗也沒有問題。我很想當炊事員,因為炊事員進步比較快,立功受獎的機會多,可惜領導不讓我當。星期天,我經常到伙房裡去幫廚,體驗大鍋裡炒菜的滋味。那把炒菜的鍋鏟差不多就是一把挖地的鐵鍬,打起仗來完全可以當做武器。用那樣的大鍋鏟翻動著滿鍋的大白菜,那感覺真是妙極了。大鍋裡炒出來的菜,味道格外的好,無論多麼高明的廚師也難做出軍隊裡的大鍋菜的味道。我吃了將近二十年這樣的大鍋菜,感覺著已經吃得很煩,但脫離軍隊幾年之後,又有些懷念。

  我四十歲的時候,終於有了自家的廚房。廚房是妻子的地盤,我輕易不進去,進去反而添亂。但只要是她收拾魚的時候,無論多麼忙,我也要進去看看。當然是她收拾海魚時,收拾淡水魚我是不看的,淡水魚太腥,而且多半活著。海裡的魚能讓我想起少年時期,想起許多的往事。青魚來了時,應該是殘冬初春時節,母親說,看青魚鮮不鮮,主要看它們的眼睛,如果它們的眼睛紅得沁血,說明很
新鮮,如果眼睛不紅了,就說明不新鮮了。前面我說過,我們一年裡吃不到幾次魚,我每次看母親收拾魚就聽母親給我講關於魚的知識。她說的也是她的童年記憶。那時好像魚很多。四月裡,新鮮帶魚上市,母親說,你姥姥家門前那條大街上一片銀白,全是魚,那些帶魚又寬又厚,放到鍋裡一煎,地冒油。現在,這些帶魚,瘦得像高粱葉子,母親忿忿不平地說,它們也配叫帶魚?還有什麼大黃花魚,小黃花魚,偏口魚,披毛魚,那時的魚真多啊,價錢也便宜,現在,魚都到哪裡去了呢?母親說。

  現在我到廚房裡看妻子收拾魚,其實是借這個類似的場景回憶童年,回憶母親的回憶,這就如同打通了一條時間的隧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母親的童年時代甚至更早,那時候,高密東北鄉的魚市上,一片銀光閃爍,那是新鮮的海魚在閃光。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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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五 10月 12日, 2012年 9:25 pm

第04節 吃事三篇

  一 吃的恥辱
  吃人家嘴短的意思很明白,僅僅有這點意思那簡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吃人一棵胡蘿蔔所蒙受的恥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參也難清洗。
  我像傻瓜一樣混進首都北京後,恨不得見到動物就要點頭哈腰表示友善,但北京動物的兇猛程度是地球上有名的,哪怕是一條渾身污垢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要神氣許多。那猖狂的吠聲裡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京狗的優越感,狗尚如此,何況人乎?話說那一年,在一家又髒又破的似乎是純種老北京人開的冷麵館子裡,蒼蠅橫飛,老闆娘黏膩,一頭眼角生眵的狗伏在所謂的櫃檯邊上,很不友好地看著我,好像我不是來吃飯,而是來搶劫。我誠惶誠恐地把一塊我捨不得吃的肉片扔給它,我雖然嘴沒說話,但我的心在說:"狗啊,尊敬的狗,不要用這樣的仇視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北京是你們的北京,首都也是你們的首都,我知道你們十分討厭外地人來北京混事,但這也是組織上讓我們來的。給你塊肉吃,藉以表示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您能寬容一點,我不過是暫時居留此地,隨時都會回去。"狗惱怒地叫了一聲,好像我扔到它面前的不是肉片而是一枚炸彈。老闆娘怒氣沖沖地說:"幹什麼?幹什麼?吃飽了撐得難受是不?丫挺的個傻×看你那操行……"我感到滿腹冤枉,心中當然也有很多想法。我想
,這些北京人為什麼這樣橫?北京這個首善之地我們國家官話的發祥地的人罵起人來怎麼這樣歹毒呢?北京人儘管受過八國聯軍的禍害但為什麼像八國聯軍一樣不講道理?我餵他們的狗吃肉是我表示友好啊。這時,從裡屋走出來一個典型的北京漢子,那口與褲襠關係十分密切的語言說得如同爆豆一樣,他說這條狗是從法國買來的,是純粹的名種,起碼價值十萬元。這樣的狗是不能隨便喂的,這樣的狗吃的都是配方飼料,維他命、蛋白質,都是有數的,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也不行,你亂給它吃肉,打亂了它的內分泌,該當何罪?!我想這還是條狗嗎?封建帝王也沒有這般講究嘛。我感到肚子快要氣破了。我看著那條狗,心想看你這個死相也配從法國進口?我們村子裡那些在草垛旮旯裡玩耍的野狗也比它俊秀三十倍。於是我斗膽說:"不要嚇唬外鄉人,別的我們沒見過,狗我們還是見過的。你們這狗,不過是條土狗,身上還長了一塊癩,因此是一條癩皮狗!"哎呀我的個親娘,我這句話一出口,就像用燒紅的爐鉤子燙了老虎的屁股,只見那男人目露凶光逼上前來,那個女人拍打著豐厚的屁股大叫:"大頭,大頭,給這個小子放血!"

  我很是害怕,按照宰殺牲畜的一般程序,放血之後應該是燒開水屠戮毛羽,然後是卸去頭腳,開膛破肚,摘出下貨,然後就掛起來,一刀刀零割了賣。也許是明天早晨,也許是明天中午,在醬肉的盤子裡,在油炸的丸子裡,在串肉的扦子上,就有了我的身體的一部分。想到此,脊樑骨一陣冰涼,哪裡還有心吃什麼冷面,慌忙站起來,貼著牆邊,連聲道著歉,一溜煙跑了。

  回到宿舍,越想感到越窩囊,於是便有兩行狗尿般的淚水從眼裡流出來。怨誰?怨自己。誰讓你去吃什麼冷面呢?躲在屋子裡泡一包方便麵不是很好嗎?為了不讓賣方便面的北京服務小姐心煩,你可以一次買上五十袋,把罪攢起來一次受完。正想著呢,一個朋友進來,說你流什麼淚呢?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北京更不相信眼淚。北京是缺水的城市,眼淚雖少,但也是自來水變的,因此你隨便流淚就是覺悟不高的表現。我一想有理,咱外地人來到北京,事事都要小心著,要哭就回山東哭,在北京哭也可以,不喝北京的自來水你想哭就哭。

  朋友把我請去吃飯,吃了一盤胡蘿蔔絲,吃了一盤粉絲,還吃了一盤像橡皮一樣難以嚼爛的肉。吃完了,我心感動,心中暗想,吃人一碗,要報一盆,點滴之恩,應該湧泉相報。

  隔了幾天,一群朋友聚會,我為了一句什麼話把這位曾經請我吃過一次飯的朋友得罪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前幾天,我去香格里拉飯店買了美國加州的醬小牛肉,去長城飯店買來西班牙產的胡蘿蔔,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了專供外國人的波羅的海魚子醬,還有高級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滿嘴流油,可是你一轉眼就忘記了。那些小牛肉還沒消化完吧?"

  我感到渾身冰涼,這時悔之莫及。我恨不得把自己這張不爭氣的嘴巴用膠布封了。你當年吃煤塊不也照樣活嗎?你去吃人家那點胡蘿蔔絲和粉絲幹什麼?實在饞了你自己去買一麻袋胡蘿蔔把自己吃成一隻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錢,但你吃了人家的東西,就要聽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記性,像狗一樣,記吃不記打。當時氣得咬牙切齒地發恨,但過不了幾天就忘了。又有一個朋友請我去吃飯,上了一隻煤球爐子,爐子上放了一口鍋,鍋裡放了十幾隻蝦米,一堆白菜,還有一些什麼肉。吃著吃著我的凶相又原形畢露了,那朋友就說:"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奮不顧身了!"

  一句話把我的心徹底地涼透了,因為吃人家的東西所蒙受的恥辱一樁樁一件件湧上心頭。我怎麼這樣下賤?我怎麼這樣沒有出息?你實在想吃,一個人下個館子不就行了嗎?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你想多麼兇惡地吃就多麼兇惡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盤子也舔了也沒人嘲笑你。你自己經常地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個鄉巴佬,人家那些人從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壓根兒就沒把你當個人看。人家有時找你玩玩,那是無聊,那是天鵝向水鴨子表示親近,如果水鴨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鴨子就慘了。想明白了道理後,我發誓寧願餓死也不再吃人家的東西了,就像朱自清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麵粉一樣。我還發誓萬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飯時,一定要奮不顧身地搶先付賬,我付賬,那麼即便我吃得多一點人家也就不會笑話我了吧?

  又一次去吃烤鴨,吃到一半時我就把賬結了。幾個貴人都十分高雅地填飽了那些高貴的胃袋後,桌子上還剩下許多,這時,農民的卑賤心理又在我的心中發作了。多麼可惜啊,這些大蔥,這些大醬,這些潔白的薄餅,這些香酥的鴨片,都是好東西,浪費了不但可惜,還要遭到天譴的。於是我就吃。這時,有人說:"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點錢吃回去不可。"我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人家還說:"你們說他的飯量怎麼會這樣大?他為什麼能吃那樣多?要是中國人都像他一樣能吃,中國早就被他吃成水深火熱的舊社會了。"

  我這才悲哀地認識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實早就安排好了。該著受侮辱的命,給你戴上頂皇冠也逃脫不了  前年春節回家探親時,我把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樁樁一件件地說給母親聽。母親說:"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氣,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兩大碗稀飯,然後再吃上兩個大饅頭,上了宴會,還能做出那副餓死鬼相嗎?"

  回到北京後,遵循著母親的教導,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了。吃得溫良恭儉讓,像英國皇室裡的廚子那樣。我等待著大家的表揚,可是一個人卻說:"看看莫言那個假模假樣的勁兒,好像他只用門牙吃飯就能吃成賈寶玉似的。"

  眾人大笑,食慾大增。有個人說:"人啊,還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馬桶的。

娘啊,簡直是沒有活路了啊……"
  娘說:"兒啊,認命吧。命中該有什麼,就得承受什麼。"
  我問:"娘啊,咱們一大家人,為什麼就單單我為吃蒙受了很多恥辱?"
  娘說:"兒啊,你這算什麼?娘在1960年裡,偷生產隊的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來打。當時想,放下來就一頭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來,還不是爬著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討飯,討到麻風病的家裡,看到人家過堂裡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麵條,你大娘看看無人,撲上去就用手挖著吃了。麻風病人吃剩的麵條,髒不髒?你受這點委屈算得了什麼?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來,不享福,如何能胖起來?兒啊,你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仔細地思考著母親的話,漸漸地心平氣和了。是啊,所謂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飽了之後的事情,對於一個餓得將死的人來說,一碗麻風病人吃剩的麵條,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當然也有寧願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偉人,如我這種豬狗一樣的東西,是萬萬不可用自尊、
名譽這些狗屁玩意兒來為難自己。

  二 吃相兇惡
  在我的腦袋最需要營養的時候,也正是大多數中國人餓得半死的時候。我常對朋友們說,如果不是飢餓,我絕對會比現在聰明,當然也未必。因為生出來就吃不飽,所以最早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那時候我家有十幾口人,每逢開飯,我就要大哭一場。我叔叔的女兒比我大四個月,當時我們都是四五歲的光景,每頓飯奶奶就分給我和這位姐姐每人一片發霉的紅薯干,而我總是認為奶奶偏心,將那片大些的給了姐姐。於是就把姐姐手中的那片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後又發現自己那片大,於是再搶回來。這樣三搶兩搶姐姐就哭了。嬸嬸的臉也就拉長了。我當然從一上飯桌時就眼淚嘩嘩地流。母親無可奈何地歎息著。奶奶自然是站在姐姐的一面,數落著我的不是。嬸嬸說的話更加難聽。母親向嬸嬸和奶奶連聲賠著不是,抱怨著我的肚子大,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了這樣一個大肚子的兒子。

  吃完了那片紅薯干,就只有野菜糰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東西,吃不下去,但又必須吃。於是就邊吃邊哭,和著淚水往下嚥。我們這茬人,到底是依靠著什麼營養長大的呢?我不知道。那時想,什麼時候能夠飽飽地吃上一頓紅薯干子就心滿意足了。

  1960年春天,在人類歷史上恐怕也是一個黑暗的春天。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簷上的草。村子裡幾乎天天死人。都是餓死的。起初死了人還掩埋,親人們還要哭哭啼啼地到村頭的土地廟去"報廟",向土地爺爺註銷死者的戶口,後來就沒人掩埋死者,更沒人哭嚎著去"報廟"了。但還是有一些人強撐著將村子裡的死屍拖到村子外邊去,很多吃死人吃紅了眼睛的瘋狗就在那裡等待著,死屍一放下,狗們就撲上去,將死者吞下去。過去我對戲文裡將窮人使用的是皮毛棺材的話不太理解,現在就明白了何謂皮毛棺材。後來有些書寫過那時人吃人的事情,我覺得只能是十分局部的現象。據說我們村的馬四曾經從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燒吃,但沒有確證,因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糧食啊,糧食,糧食都哪裡去了?糧食都被什麼人吃了呢?村子裡的人老實無能,餓死也不敢出去闖蕩,都在家裡死熬著。後來聽說南窪裡那種白色的土能吃,就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憋死了一些人,於是就不再吃土。那時候我已經上了學,冬天,學校里拉來了一車煤,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個生癆病的同學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於是我們都去拿來吃,果然是越嚼越香。一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們在下面吃煤,一片咯崩咯崩的聲響。老師問我們吃什麼,大家齊說吃煤。老師說煤怎麼能吃呢?我們張開烏黑的嘴巴說,老師,煤好吃,煤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香極了,老師吃塊嘗嘗吧。老師是個女的,姓俞,也餓得不輕,臉色蠟黃,似乎連鬍子都長出來了,餓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說,煤怎麼能吃呢?煤怎麼能吃?一個男生討好地把一塊亮晶晶的煤遞給老師,說老師嘗嘗吧,如果不好吃,您可以吐出來。俞老師試探著咬了一小口,咯崩咯崩地嚼著,皺著眉頭,似乎是在品嚐滋味,然後大口地吃起來了。她驚喜地說:"啊,真的很好吃啊!"這事兒有點魔幻,我現在也覺得不像真事,但毫無疑問是真事。去年我探家時遇到了當年在學校當過門房的王大爺,說起了吃煤的事,王大爺說,這是千真萬確的,怎麼能假呢?你們的屎拍打拍打就是煤餅,放在爐子裡呼呼地著呢。
餓到極處時,國家發來了救濟糧,豆餅,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杏核大小的一塊,放在口裡,嚼著,香甜無比,捨不得往下嚥就沒有了,彷彿在口腔裡化掉了。我家西鄰的孫家爺爺把分給他家的兩斤豆餅在往家走的路上就吃完了,回到家後,就開始口渴,然後就喝涼水,豆餅在肚子裡發開,把胃脹破,死了。十幾年後痛定思痛,母親說那時候的人,腸胃像紙一樣薄,一點脂肪也沒有。大人水腫,我們一般孩子都挺著一個水罐般的大肚子,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腸子在裡邊蠢蠢欲動。都特別地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去八碗野菜粥,那碗是粗瓷大碗,跟革命先烈趙一曼女士用過的那個差不多。

  後來,生活漸漸地好轉了,基本上實現了糠菜半年糧。我那位在供銷社工作的叔叔走後門買了一麻袋棉籽餅,放在缸裡。夜裡起來撒尿,我也忘不了去摸一塊,放在被窩裡,蒙著頭吃,香極了。

  村子裡的牲口都餓死了,在生產隊飼養室裡架起大鍋煮。一群群野孩子嗅著味道跑來,圍繞著鍋台轉。有一個名字叫運輸的大孩子,領導著我們高唱歌曲:罵一聲劉彪你好大的頭,你爹十五你娘十六, 一輩子沒撈到飽飯吃,唧唧喀嚓地啃了些牛羊骨頭。

  手持大棒的大隊長把我們轟走,一轉眼我們又嗅著氣味來了。在大隊長的心目中,我們大概比那些蒼蠅還要討厭。

  趁著大隊長去上茅房,我們像餓狼一樣撲上去。我二哥搶了一隻馬蹄子,捧回家,像寶貝一樣。點上火,燎去蹄上的毛,然後剁開,放在鍋裡煮。煮熟了就喝湯。那湯的味道實在是太精彩了,幾十年後還讓我難以忘卻。

  "文革"期間,依然吃不飽,我便到玉米田里去尋找生在秸稈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熟,撒上鹽少許,用大蒜泥拌著吃,鮮美無比,在我的心中是人間第一美味。

  後來聽說,癩蛤蟆的肉味比羊肉的還要鮮美,母親嫌髒,不許我們去捉。
  生活越來越好,紅薯干終於可以吃飽了。這時已經是"文革"的後期。有一年,年終結算,我家分了290多元錢,這在當時是個驚人的數字。我記得六嬸把她女兒頭打破了,因為她趕集時丟了一毛錢。
分了那麼多錢,村子裡屠宰組賣便宜肉,父親下決心割了五斤,也許更多一點,要犒勞我們。把肉切成大塊,煮了,每人一碗,我一口氣就把一大碗肥肉吃下去,還覺不夠,母親歎一口氣,把她碗裡的給了我。吃完了,嘴巴還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的葷油伴著沒嚼碎的肉片往上湧,喉嚨像被小刀子割著,這就是吃肉的感覺了。

  我的饞在村子裡是有名的,只要家裡有點好吃的,無論藏在什麼地方,我總要變著法子偷點吃。有時吃著吃著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將心一橫,不顧後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罵。我的爺爺和奶奶住在嬸嬸家,要我送飯給他們吃。我總是利用送飯的機會,掀開飯盒偷點吃,為此母親受了不少冤枉。這件事至今我還感到內疚。我為什麼會那樣饞呢?這恐怕不完全是因為飢餓,與我的品質有關。一個嘴饞的孩子,往往是意志薄弱、自制力很差的人,我就是。

  20世紀70年代中期,去水利工地勞動,生產隊用水利糧蒸大饅頭,半斤面一個,我一次能吃四個,有的人能吃六個。

  1976年,我當了兵,從此和飢餓道了別。從新兵連分到新單位,第一頓飯,端上來一籠雪白的小饅頭,我一口氣吃了八個。肚子裡感到還有空隙,但不好意思吃了。炊事班長對司務長說:"壞了,來了大肚子漢了。"司務長說:"沒有關係,吃上一個月就吃不動了。"果然,一個月後,還是那樣的饅頭,我一次只能吃兩個了。而現在,一個就足夠了。

  儘管這些年不餓了,肚子裡也有了油水,但一上宴席,總有些迫不及待,生怕撈不到吃夠似的瘋搶,也不管別人是怎樣看我。吃完後也感到後悔。為什麼我就不能慢悠悠地吃呢?為什麼我就不能少吃一點呢?讓人也覺得我的出身高貴,吃相文雅,因為在文明社會裡,吃得多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好多人攻擊我的食量大,吃起飯來奮不顧身啦,埋頭苦幹啦,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便下決心下次吃飯時文雅一點,但下次那些有身份的人還是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好像狼一樣。我的自尊心更加受到了傷害。再一次吃飯時,我牢牢記著,少吃,慢吃,不要到別人的面前去夾東西吃,吃時嘴巴不要響,眼光不要惡,筷子要拿到最上端,夾菜時只夾一根菜梗或是一根豆芽,像小鳥一樣,像蝴蝶一樣,可人家還是攻擊我吃得多吃得快,我可是氣壞了。因為我努力地文雅吃相時,觀察到了那些攻擊我的小姐太太們吃起來就像河馬一樣,吃飽了後才開始文雅。於是怒火就在我的胸中燃燒,下一次吃那些不花錢的宴席,上來一盤子海參,我就端起盤子,撥一半到自己碗裡,好一頓狼吞虎嚥,他們說我吃相兇惡,我一怒之下,又把那半盤撥到自己碗裡,挑戰似的扒了下去。這次,他們卻友善地笑了,說:莫言真是可愛啊。

  我回想三十多年來吃的經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一直哼哼著,轉著圈子,找點可吃的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了吃我浪費了太多的智慧,現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筋也漸漸地不靈光了。
  1992年6月
  三 忘不了吃
  數年前曾寫過兩篇有關吃的小文章,一篇題名《吃相兇惡》,一篇題名《吃的恥辱》。原本是為應付約稿隨筆塗鴉,沒承想發表之後,竟被幾個江南才子當著我的面劈頭蓋臉一陣誇獎,弄得我暈頭轉向、不辨真假,回來就發揚"小車不倒只管推"的精神,繼續吃下去,準備一直吃倒胃口為止。我也清楚這等雞零狗碎的破事不值得寫,我也很想寫點高雅的東西,我也很想讓自己的文章透出一點貴族氣息或是進步氣息,但烏鴉怎能叫出鳳凰的聲音?禿鷹怎能走出仙鶴的舞步?那麼,請正人君子原諒,請與我同志者笑讀,咱這就開吃。

  "吃"字拆開,就是"口"和"乞",這個字造得真是妙極了。我原以為"吃"是"契"的簡化,查了《辭海》,才知"契"是"吃"的異體。口的乞求,口在乞求,一個"吃"字,饞的意思有了,餓的意思有了,下賤的意思也有了。想這造"吃"的人,必是個既窮又餓的,如果讓林黛玉或是劉文彩造這個字,不會是現在這樣子。因為他們一天到晚都腹脹得難受,應該是食物乞求他們的口:小姐呀,老爺呀,求求你們吃掉我們吧。由此可見,語言文字確實是有階級性的,不僅僅是些抽像的符號。忽然記起,某人給某報寫創刊某某週年的賀詞時,竟把這張報紙稱為"妳?搖",原來報紙也分公母,真是妙極了。

  言歸正傳:話說"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在單位聽領導傳達中央文件,文件的內容是一位中央首長的講話,講話的主要內容是國人的吃飯問題。首長說人人都有一個口,張口就是一個洞,十億人民齊張口,想想是個多大的洞吧,大概比天安門廣場還要大,你說可怕不可怕!我們領導借題發揮道:如果說這些口都是些櫻桃小口,倒進去一茶盅米湯便能灌滿,問題也還不算十分嚴重,可這些口偏偏以魯智深、豬八戒式居多,三大海碗米湯灌進去只是個半飽,所以呀,我們領導說: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吃飽,還是飢餓,就成為一個問題。

  現在還是不是一個問題?
  將來會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上邊所寫,東拉西扯,就算是一個"帽"吧,進入正文,還是要寫我的"吃"史。頻頻談我,令人生厭,生厭就生厭,我也沒法辦,你吃白麵餅,我吃山藥蛋。山藥蛋真是一種雅俗共賞的美好食物,皇上愛吃百姓也愛吃,燒著好吃煮著也好吃,煎著好吃熬著也好吃,山藥蛋哦,你的名字叫美麗!哦,山藥蛋,多少謊言假借了你的名字,如果你就是土豆的話。話分兩頭,拋下這土豆咱暫且不說,還是說我:截止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活了四十二歲,換言之,已經吃了四十二年。儘管我好用工筆寫文章,但要我把這四十二年裡塞到肚子裡的東西全部羅列出來,那我就去吃耗子藥拉倒,因此我只能擇其要者而記之。

  孔夫子說"食色性也",應該是對成年人而言。對小孩子來說,"色"還不成為一個問題(西方人被弗羅伊德得早熟另當別論)。對我這樣的人來說,二十歲以前,"色"也不是一個重要問題,因為從我有記憶力起,就一直飢腸轆轆。這樣說很可能又要招致一些好漢們的痛罵,給我扣上一頂"給社會主義抹黑"的大帽子。但事實如此,餓肚子既不光榮也不美好,何必假造。但有沒有炫耀"苦難"的意思呢?有,的確是有,這是我跟著你們學的。

  我生於1955年,那是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據老人們說,那時還能吃飽肚皮。但好景不長,很快就大躍進了,一躍進就開始挨餓。我記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端著盆子提著罐,好幾個村的人擠在一起排隊,領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乾糧。我記得我家鄰居的一個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著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著: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著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賺一點。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著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誇獎那男孩聰明,都預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年的男孩,現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蟲致富。養蠍子,養知了猴,養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練貴人們吃棉鈴蟲。

  公共食堂垮台後,最黑暗的日子降臨了。那時不但沒飯吃,連做飯吃的鍋都沒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還好,大煉鋼鐵期間我從廢鐵堆裡撿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戴著玩,玩夠了就扔到牆旮旯裡。祖母就用鋼盔當了鍋。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弄得灰飛煙滅,狼狽不堪。我家的鋼盔系精鋼鑄造,傳熱快捷,堅硬無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燒,真是一件好寶貝。祖母用它煮野菜,煮草根,煮樹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喂小豬一樣餵著我們兄弟姐妹,度過了可怕的饑饉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這是不對的。起碼對孩子來說還有一些歡樂。對飢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成群結隊,村裡村外地覓食。我們的村子外是望不到邊的窪地。窪地裡有數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草。那裡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那裡挖草根挖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時代的牛羊歌手。我難忘草地裡那種週身發亮的油螞蚱,炒熟後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好極了。那年頭螞蚱真多,是天賜的美食。村裡的大人小孩都提著葫蘆頭,在草地裡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
冠軍,一上午能捉一葫蘆。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青草的汁液把手染綠,就是這麼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就蹦。我猜它們很可能能聞到人手上的味道,用草汁一塗,就把味道遮住了。它們的彈跳力那麼好,一蹦就是幾丈遠。但我的用草汁染綠了的手伸出去它們不蹦。為了得到奶奶的獎賞,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奶奶那時就搞起了物質刺激,我捉得多,分給我吃的也就多。螞蚱雖是好東西,但用來當飯吃也是不行的。現在我想起螞蚱來還有點噁心。

  吃過螞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是我們的好時光。60年代雨水特別多,莊稼大都澇死。窪地裡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種魚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見過。我捕到一條奇怪的魚。它週身翠綠,翅尾鮮紅,美麗無比。此魚如養在現在的魚缸裡,必是上品,但吃起來味道腥臭,難以下嚥。窪地裡的魚雖多,但飢餓的人比魚還要多,那時又沒
有現在這麼先進的捕魚工具,所以後來要捕到幾條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魚,也餓不死我們。我們從水面上撈浮萍,水底撈藻菜,熬成鮮湯喝。所以老人說,水邊上餓不死人。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魚蝦不多照樣有,又有螃蟹橫行來。秋風涼,豆葉黃,蟹腳癢。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要到海裡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去開什麼重要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絕非易事。要想捉螃蟹,必須夜裡去。身披蓑衣,頭戴斗笠,手提馬燈,悄悄前行,最忌咋呼。我曾跟著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神秘新奇,趣味無窮
。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用高粱秸在河溝裡扎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在口子上支上一貨口袋網。夜氣濃重,細雨朦朧,身體縮在大蓑衣裡,耳聽著的聲音,藉著昏黃的燈光,看著螃蟹的大隊沿著柵欄爬上來……這樣的經歷終生難忘。螃蟹好吃,但捨不得吃。將它們用細繩綁成一串,讓它們吐出團團泡沫,辟哧辟哧地細響著。把它們提到集上去,三分錢一隻賣給公社幹部,換來錢買些霉高粱米、棉籽餅什麼的,磨成粉,摻上野菜,能頂大事兒。過苦日子,決不能貪圖嘴巴痛快,要有意識地給嘴巴設置障礙、製造痛苦。

  秋天,草籽成熟。最好吃的草籽是水的種子。這東西很像谷子,帶著殼磨碎,做成窩頭蒸熟,吃到嘴裡嚓嚓響,很是精彩。

  秋天好吃的蟲兒很多,除了形形色色的螞蚱,還有蟋蟀。深秋的蟋蟀黑得發紅,肚子裡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捉蟋蟀比捉螞蚱難度大一些,這蟲兒不但蹦得好,還會鑽地洞。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知道它們的名字叫金龜子,是蠐螬的幼蟲,像杏核般大,全身黑亮,趨光,晚上往燈上撲,俗名"瞎眼撞"。這蟲兒好聚群,停在枝條或是草棵上,一串一串的,像成熟的葡萄。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撞",一晚上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那滋味又與蟋蟀和螞蚱大大的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物下蟄後,肚子裡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入冬天就慘了。春夏秋三季,我們還能搗弄點草木蟲魚吃吃,冬天草木凋零,冰凍三尺,地裡有蟲挖不出來,水裡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大家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地面上有一層干結的青苔,像揭餅一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在水裡泡一泡,再放到鍋裡烘乾,酥如鍋巴。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用斧頭剁碎、砸爛,放在缸裡泡,用棍子拚命攪,
攪成糨糊狀,煮一煮就喝。吃樹皮的前半部分的工序和畢升造紙的過程差不多,但我們造出來的不是紙。從吃的角度來說,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很快,村裡村外的樹都被剝成裸體,十分可憐的樣子,在寒風中顫抖著。在這危急的關頭,政府不知從哪裡調撥來救濟糧。所謂救濟糧,根本不是糧,而是一些發霉的蘿蔔葉子一類的東西,擠壓成件。現在拿那樣的東西餵豬,豬也不
會吃。但在當時確是貨真價實的寶貝。分配時人人都紅著眼,盯著秤桿,一星一點,秤高秤低,都十分計較。這種東西也不是常有的,總是在人們餓得即將停止呼吸時,才會發放一次,可見國家也是相當的困難。發放救濟糧的鐘聲敲響時,連躺進棺材裡的人也會蹦出來。這當然是誇張。那時候,人死得太多,哪裡還有什麼棺材。死了,好歹拖出去,讓狗吃了拉倒。那是狗的黃金歲月,吃死人吃的,
都瘋了,見了活人也往上撲。有人可能要說:你們為什麼不去打狗吃呀?狗肉營養豐富,味道鮮美。你問得好,你這念頭,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我們腿腫得如水罐,走兩步就喘息不迭,根本不是狗的對手。與其說去打狗,勿寧說去給狗加餐。如果有槍,勾一下扳機的力氣還是有的。但在那種情況下,老百姓手裡要有了槍,什麼樣的壞事幹不出來呢?公社書記和公安人員手裡倒是有槍,但他們有糧吃
,不必去打狗吃。他們嫌吃死人的狗太髒,提著槍去打野兔、大雁、水鴨子什麼的佐餐。

  大概是1961年的春節吧,政府配給我們每人半斤豆餅,讓我們過年。領取豆餅的場面真是歡欣鼓舞的場面。有的人,用衣襟兜著豆餅,一邊往家走,一邊往嘴裡塞。我家鄰居孫大爺,人沒到家,就把發給他家的豆餅全都吃光了。他一到家就被老婆孩子給包圍了,罵的罵,哭的哭,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豆餅扒出來。可見愛在飢餓的人群裡,要大打折扣。孫家大爺躺在地上,面如灰土,眼淚汪汪,一聲不吭,任憑老婆孩子撕擄踢打。孫家大爺當天夜裡就死了。他吃豆餅太多,口渴,喝了足有一桶水,活活給脹死了。那時我們的胃壁薄得如紙,輕輕一脹就破了。孫大爺死了,他的老婆孩子,沒掉一滴眼淚。多少年後提起來,孫大奶奶還恨得牙根癢癢,罵老頭子吃獨食,連一點人味都沒有,死不足惜。這次年關豆餅,脹死了我們村十七個人,教訓很深刻。後來我在生產隊飼養室裡餵牛,偷食飼料豆餅時,總是十分節制,適可而止,生怕蹈了孫大爺的覆轍。

  那幾年裡,母親經常對我們兄弟講述她的一個夢。她夢到自己在外祖父的墳墓外邊見到了外祖父。外祖父說他並沒有死去,他只是住在墳墓裡而已。母親問他吃什麼,他說:吃棉衣和棉被裡的棉絮。吃進去,拉出來;洗一洗,再吃進去;拉出來,再洗一洗……母親狐疑地問我們:也許棉絮真的能吃?

  度過60年代初期,往後的歲月還是苦,但比較起來就好多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村裡經常搞憶苦思甜運動,大家一憶苦,總是糊糊塗塗地憶到1960年。一憶到1960年,幹部們就跳起來喊口號,一是要打倒蘇修,二是要打倒劉鄧,幹部們說1960年的饑荒是劉鄧串通了蘇修卡中國人的脖子造成的。我們明知道這是胡說,但誰也不去裝明白。

  一直到了70年代中期,還是不能放開肚皮吃,但比較1960年那是好多了。我從小飯量大,嘴像無底洞,簡直就是我們家的大災星。我不但飯量大,而且品質不好。每次開飯,匆匆把自己那份吃完,就盯著別人的飯碗號啕大哭。母親把自己那份省給我吃了,我還是哭。一邊哭著,一邊公然地搶奪我叔叔的女兒的那份食物。那時我們尚未分家,一家老小,有十三口之多。在這樣的大家庭裡,母親是長媳,一直忍辱負重,日子本來就很難過,我的無賴,更使母親處境艱難。奪我堂姐的食物吃,確是混賬。我嬸嬸的臉色難看,說出的話像毒藥一樣,一句句都是衝著母親來的。母親只好罵我,向嬸嬸賠禮道歉。這是我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至今我也不能原諒自己。長大後我曾向堂姐說起過此事,她淡然一笑,說不記得了。

  母親常常批評我,說我沒有志氣。我也曾多次暗下決心,要有志氣,但只要一見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沒有道德,沒有良心,沒有廉恥,真是連條狗也不如。街上有賣熟豬肉的,我伸手就去抓,被賣肉人一刀差點把手指砍斷。村裡幹部托著一隻香瓜,我上去摸了一把,被幹部一腳踢倒,將瓜砸在頭上,弄得滿頭瓜汁。那些年裡,我的嘴巴把我自己搞得人見人厭,連一堆臭狗屎都不如。吃飽了時,我也想痛改前非,但一見好吃的,立刻便恢復原樣。長大後從電視上看到鱷魚一邊吞食一邊流淚的可惡樣子,馬上就聯想到自己,我跟鱷魚差不多,也是一邊流淚一邊吃。在家裡如此,出去也如此。我去偷生產隊裡的馬料吃,被保管員抓住,將腦袋按到漚料的缸裡,差點嗆死。我去偷拔人家的蘿蔔,被抓住,當著數百名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畫像請罪。我去生產隊的花生地裡偷扒剛種下的花生吃,中了藥毒,差點要了小命——花生米是用劇毒農藥浸泡過的。至於偷瓜摸棗,更是常事。有時被捉住,有時捉不住。被捉住就挨頓揍,捉不住就如同打了一個大勝仗。有一次我去偷臨村的西瓜,被看瓜人發現,那愣頭青端起土炮就摟了火,撲通一聲巨響,驚天動地,打倒了一片玉米,嚇得我屁滾尿流。想跑,腿挪不動,被人家當場活捉,用土炮押送到學校去,成了轟動學校的新聞。與吃有關的噁心經歷窩囊事,寫成文那真叫罄竹難書。這幾年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偶爾也敢人模狗樣一下,但一回到家鄉,馬上就像一條挨了痛打的狗,緊緊地夾起尾巴,生怕一翹尾巴引起鄉親們的反感,把我小時候那些醜事抖摟出來。

  有人硬說我對軍隊沒有感情,這是讓我不能接受的。掛在嘴上的感情多半虛假,藏在心裡的才有質量。我當兵之後才真正填飽了肚子,有了一些人的尊嚴,就衝著這一點,也不敢對軍隊沒有感情。當兵臨走前,村裡的幾個復員兵來給我傳授他們在部隊積累的寶貴經驗。他們說:如果吃麵條,第一碗撈半碗,連吹帶攪和,涼得快,吃得也快。吃完這半碗,再去狠狠地盛來冒尖一碗,慢慢地吃。如果第一碗就盛得很滿,等你吃完再去撈時,鍋裡就只剩下湯水了。如碰上吃米飯,萬萬不可咀嚼,只要一咀嚼,南方兵就發笑。我到了部隊,才發現那些復員兵純粹是在胡說八道。新兵連生活差一些,分到新單位,簡直就是上了天堂。我們那單位,只有十幾個人,卻種了五十多畝地,每年種兩季,一季小麥,一季玉米。小麥磨成精粉(我們只吃精粉),玉米用來餵豬。你就想想我們那單位的生活吧。戰友的父親來隊吃了幾天,感歎不已,道:什麼是共產主義?這就是了。我從新兵連下到新單位,第一頓吃了八個饅頭,自覺不好意思,更怕給領導造成不良印象,影響了進步,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嘴。就這樣也把炊事班長嚇了一跳,跑去向管理員匯報情況,說管理員大事不好了!管理員說有什麼大事不好了,難道是鬼子又進了村子嗎?炊事班長說鬼子倒是沒有進村,但是來了幾個新兵,個個都是飯桶,吃得最少的那個,一頓飯還吃了八個饅頭。管理員說我就怕他們不能吃,能吃的兵必能幹,不能吃的也不能幹,我們的糧食大大的有。明天就給我殺豬,給這幾個小子油油腸子。第二天果然宰了一頭大肥豬,切成拳頭大的塊兒,紅燒了半鍋。饅頭是新蒸的,白得像雪花膏似的,豬肉燉得稀爛,入口就會融化。啥叫幸福?啥叫感激涕零?啥叫欣喜若狂?這就是了。這頓飯吃罷,我們幾個新兵,走起路來都有些搖搖晃晃,吃豬肉吃醉了。我個人的感覺是肚腹沉重,宛若懷了一窩豬崽。這一頓真正叫過癮。二十年來第一次,就此逝世也不冤枉。但後遺症很大,我整夜在球場上溜躂,一股股的葷油像小蛇一樣,沿著喉嚨往上爬,嗓子眼像被小刀子割著似的。第二天還是大白饅頭紅燒肉,我們開始羞羞答答,挑揀瘦肉吃,吃起來也有些文質彬彬了。管理員罵道:原以為來了幾條梁山好漢,卻原來也是些松包軟蛋。

  又過了幾十年,當我成了所謂的"作家"之後,在一些宴席上,又吃到了螞蚱、蟋蟀、豆蟲等昆蟲,又吃到了當年吃壞了胃口的野草、野菜,滿桌的雞鴨魚肉反而無人問津。村裡的首富,竟是一個養蟲的專業戶。我想,怪不得哲人們說兩極相通,原來餓極了和飽極了都要吃草木蟲魚,就像北極和南極都是冰天雪地一樣。

  1997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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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二 10月 16日, 2012年 7:57 pm

第05節 北京秋天下午的我

  據說北京的秋天最像秋天,但秋天的北京對於我卻只是一大堆凌亂的印象。因為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圍的郵局、集市活動,或寄書,或買菜,目的明確,直奔目標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還家,沿途躲避著兇猛的車輛和各樣的行人,幾乎從來沒有仰起頭來,像滿懷哲思的屈原或悠閒自在的陶潛一樣望一望頭上的天。

  據說秋季的北京的天是最藍的,藍得好似澄澈的海,如果天上有幾朵白雲,白雲就像海上的白帆。如果再有一群白鴿在天上盤旋,鴿哨聲聲,歡快中蘊涵著幾絲悲涼,天也就更像傳說中的北京秋天的天了。但我在北京生活這些年裡,幾乎沒有感受到上個世紀裡那些文人筆下的北京的秋天裡美好的天。那樣的秋天是依附著低矮的房舍和開闊的眼界而存在的,那樣的秋天是與螞蟻般的車輛和高入雲霄的摩天大廈為敵的,那樣的天親近寂寞和悠閒,那樣的天被畸形的繁華和病態的喧囂扼殺了。沒有了那樣的天,北京的秋天就僅僅是一個表現在日曆牌上的季節,使生活在用空調製造出來的曖昧溫度裡、很少出門的人忘記了它。

  從日曆牌上我知道立秋的節氣已過,但秋後還有一伏,氣溫依然是灼熱逼人,家家的空調機還在轟鳴著,如果是中午上街,街上的水泥路面上,依然泛著耀眼的白光,多半是紅色的車輛,咬著尾巴,緩慢地移動,像一團團移動的火炭,連綴成一條灼熱的、扭曲的火龍,人在路邊走,身上汗濕黏膩,不是愉快的事。在無事的情況下,我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我在這個時刻,多半是在床上午睡。我可以整夜的不睡覺,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覺。如果中午不睡覺,下午我就要頭痛。在中午的夢裡,我也許會夢到清華園裡被朱自清描寫過的荷塘。雖說荷花的盛季是夏天,但初秋的北京,從電視的畫面上和報刊的文字裡,我知道荷花照樣開放得狂。等荷塘裡滿是高挑的蓮蓬與蒼黃的荷葉構成風景時,大概已是中秋佳節了。

  我的午休時間很長,十二點上床,起床最早也要三點,有時甚至到了四點。等我迷迷瞪瞪地起來,用涼水洗了臉,下午的陽光已經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黃了。起床之後,我首先是要泡上一杯濃茶,然後坐在書桌前。如果老婆不在眼前,就趕緊地點上一支煙,喝著濃茶抽著香煙,那感覺十分美妙,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喝著茶抽著煙我開始翻書,亂翻書,因為我下午不寫作。我從來也沒養成認真讀書的習慣,拿起一本書,有時候竟然從後邊往前看,感到有趣,再從頭往後看。從過了四十歲後,我再也沒有耐心把一本書從頭看到尾了,無論是多麼精彩的書。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我知道,但要改正也難了。看一會兒書,我就站起來,心中感到有些煩,也可以叫無聊,就在屋裡轉圈,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懦弱的野獸。有時就打開了那台使用了十幾年的日立牌電視機,21英吋的,當時是最好的,是用了我第一次出國的指標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日本貨的質量,雖然近年來也頻頻出問題,但我家這台電視機的質量實在是好得有點惹人煩。十幾年了,天天用,畫面依然清晰,聲音依然立體,使你沒有理由把它扔了。電視裡如果有戲曲節目,我就會興奮得渾身哆嗦。和著戲曲音樂的節拍渾身哆嗦,是我鍛煉身體的一種方法。我一手捻著一個羽毛球拍子使它們快速地旋轉著身體也在屋子裡旋轉,和著音樂的節奏,心無雜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轉的從來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電視機裡的戲曲終了;戲曲終了,我心抑鬱。解決鬱悶的方法是拉開冰箱找食物吃。冰箱是東芝牌的,也是日本貨,與電視機一樣是用德國馬克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前不久壞過一次,後來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況下我總能從冰箱裡找到吃的,實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會動員我去離家不遠的菜市場採買。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把我攆出去活動
活動。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爾去菜市場採買。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從天空的顏色和植物的生態上分辨出來,而且還可以從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來。中秋節前後,應時的水果是梨子、蘋果、葡萄,也是各種甜瓜的季節,但現在的北京,由於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暢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現在市上。尤其是農業科技的進步,使季節對水果的生長失去了制約。比如從前,中秋節時西瓜已經很稀罕,而圍著火爐吃西瓜更是一個夢想,但現在,即便是大雪飄飄的天氣裡,菜市場上,照樣有西瓜賣。大冬天賣海南島生產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賣京郊農村塑料大棚裡生產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市上的水果蔬菜實在是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東西多了,就沒有好東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場回來,我就在門口的收發室把晚報拿回家。從訂閱《北京晚報》開始,我有了一點北京人的感覺。《北京晚報》是一份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版面一擴再擴,廣告也日漸增多。報紙的頭版多半沒有什麼好看的,就像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的前十分鐘一樣。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我看過馬上就忘了。看完晚報,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晚飯的事情,不屬於本文的範圍,
我只寫從中午到晚飯前這段時間裡我所幹的事情。

  有時候下午也有記者來家採訪我,有時候下午我在家裡要見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訪者。媒體採訪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於是就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廢話。朋友來家,自然比接受採訪愉快,我們喝著茶,抽著煙,說一些雜七拉八的話,有時候難免要議論同行,從前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年紀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況下不臧否人物,能說好話就盡量地說好話,不願說好話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按說北京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個月。中秋應該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其實,中秋無論在哪裡,都是最美好的季節。我小時候在山東老家,對中秋節就很感興趣,因為中秋節除了天上有一輪圓月,地上還有月餅。蘇東坡的千古名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是在我的故鄉做知州時寫的,可見那時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那時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的。月餅之所以有餡,是因為當時在月餅裡夾上了造反的信號,要造蒙古人的反。我少時聽一個去內蒙古販賣過牲口的人說,八月十五夜裡,蒙古人要到草裡去藏一夜。我總是感到那中秋節是北京人發明的一個節日,因為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元大都的城牆遺跡,就在我曾經住過的小西天附近,那上邊有很多樹,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牆上的樹林子裡,也許會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麗吧。也許我應該去一次,為了這篇文章。

  現在,距離中秋節還有一個月,月餅大戰就拉開了序幕。月餅花樣繁多得令人無所適從,看起來都很精美,但味道一般。我知道我也像魯迅先生筆下那個九斤老太一樣,不能對現在的食物給予公正的評價。其實,現在的月餅使用的材料絕對比過去的材料高級,味道也應該好於以往,感到不好吃,不是月餅的問題。其實,最精美還不是月餅,而是包裝月餅的盒子,那真是金碧輝煌,好似一座宮殿。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如此精美的盒子包裝吃的東西。我每年都要為如何處理空月餅盒子發愁。人類真是自找麻煩的動物,科學越發展,人類面臨的麻煩就越多。

  北京的秋天最為著名的地方就是香山,而香山的名氣多半是因為那每到深秋就紅遍了山坡的樹葉。長紅葉的樹木多半是楓樹。我猜想,當年曹雪芹曾經爬上過香山觀賞過紅葉,納蘭性德也上去過,許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也上去過。周作人在那附近的廟裡住過很長時間,寫出的文章裡秋氣瀰漫,還有一股子樹葉的苦澀味道。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終沒去過香山。但似乎對那個地方並不陌生,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在我的腦海裡存在著。如果真去了,肯定失望。我知道看紅葉的人比紅葉還要多,美景必須靜觀,熱鬧處無美景。

  現在是北京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打破下午不寫作的習慣,坐在書桌前,回憶著古人關於秋天的詩句來結束這篇文章:"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裡人","楓葉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古人有"悲秋"之說,大概是因為秋天的景象裡昭示著繁華將逝,秋天的氣候又暗示著寒冷將至,所以詩中的秋天總是有那麼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但也有唱反調的。李白就說:"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杜甫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黃巢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放百花殺";毛澤東說:"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衝霄漢"。但即便是反調文章,也沒有把悲變為喜,只不過是把悲涼化為悲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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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三 10月 17日, 2012年 7:47 pm

第06節 講話

  接到入伍通知書後,村裡一個復員兵便登門來教導我:"到了部隊,第一件事就是給新兵連首長寫一份決心書,這對你的分配至關重要。如果你寫得好,新兵訓練結束後,就有可能讓你去當文書或是給首長去當警衛員,而這兩個職務是天生的幹部苗子。"他還傳授給我很多寶貴經驗,高級的有如何取得首長的好感,低級的有怎麼樣搶吃熱湯麵。

  我遵循著他的教導,到新兵連的第二天,就寫了一份決心書交給班長,讓他幫我交給連首長。班長是個老兵,狐疑地看看我,問:"你家裡有人當過兵吧?"我說沒有。他搖搖頭,好像不相信我的話。

  我那份決心書開頭就寫要在黨支部的英明領導下反擊右傾翻案風,其實啥是右傾翻案風我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寫入團申請書也是這樣寫。填入黨志願書就填上緊跟英明領袖華主席,堅持"兩個凡是"
,這些東西現在還在我的檔案袋裡吧?但天地早就大變了模樣。

  也許真是那份決心書起了作用,團裡舉行大會歡迎新戰友,要選一個新兵代表講話,這事兒就光榮地落在了我的頭上。我興奮得一宿沒睡著,大睜著兩眼夢想自己的光明前途。大概是由文書而指導員,穿上了四個兜的軍裝,回家探親挽著袖子,手腕子上套著手錶,上海牌的,全鋼防震,十九個鑽。

  講話稿寫好後,新兵連的指導員幫我改了一遍,讓我下去念熟溜了,別上了台打結巴嗑子。這件事讓一起入伍的老鄉很忌妒,說什麼的都有。我心裡憋著勁兒,想來個一鳴驚人,來一個親者快仇者痛。

  歡迎大會那晚上,幾百個新兵和團直的幾百個老兵把團部禮堂坐滿了,邊角上還鑲著一些家屬和小孩子。因為會後還有文藝演出。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人間的禮堂,看著舞台上那猩紅的天鵝絨大幕,還有那些華燈,心裡激動得很嚴重。老兵和新兵拉著歌子,此起彼伏,聲震屋頂。那情緒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我想當兵真好,當兵實在是太好了呀!看到那些精神煥發的小軍官,我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大幕終於拉開了。一個老軍官上台講了幾句開幕詞兒,就請曹副團長講話。曹副團長上來坐下,對著包著紅布的麥克風念講稿。那稿子的內容跟我寫的差不多。曹副團長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下面指導員講話。指導員也是坐在麥克風前念講稿,稿子的內容跟我寫的差不多。指導員講完了,我們使勁鼓掌。指導員下去後,那個主持會議的老軍官說:"下邊請新兵代表講話。"

  在一片掌聲裡,我不知怎麼樣地上了台。我頭暈,心跳,快要死了似的。誰見過這樣的大場面了。但這是光榮,是前途,是四個兜的軍裝,是上海牌手錶,全鋼防震,十九個鑽。

  我一屁股坐在那把坐過曹副團長、坐過新兵連指導員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紅色人造革面的鋼架折疊椅,我糊糊塗塗地就坐上了。我望了一眼台下那一片眼睛就低頭念稿子。我感到嘴唇不好使喚,喉嚨緊張,發出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念了幾句,便放了膽,嘴唇活潑了,嗓子鬆弛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春雷一樣在禮堂裡滾動。剛剛找到感覺,還沒過癮,稿子就念完了。我站起來,立正,給台下人敬禮。然後轉身,立正,給台後那些坐成一排的首長敬禮。然後又轉身,找到台階,在眾目睽暌下,回到座位上坐下。我剛落座,就被班長狠狠地踩了一腳。我聽到班長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你這個混蛋,徹底完了!"

  我當時就蒙了。文藝演出開始,團文藝宣傳隊那些女兵五花八門的臉我一概看不清了。

  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回到宿舍,我問:"班長,怎麼回事?"

  班長罵道:"混蛋,那凳子,你也配坐?那是首長坐的!你一個新兵蛋子,不站著講話,竟敢像首長一樣坐著講,太不像話了!你稀稀了(新兵連流行語),等著明年回家吃地瓜去吧。"

  我一夜未睡,滿腦子胡思亂想,真是連自殺的心都有。

  我請教班長,還有沒有辦法補救。

  班長說:"印象太壞了,沒什麼戲了。"

  我的眼淚刷的就流下來了。我一個老中農的兒子,費了千辛萬苦才當上兵,原本想在部隊好好幹,提成軍官,為父母爭氣,與地瓜離婚,誰知道這樣簡單就稀稀了。有苦不能言,心中車輪轉,轉了半天,轉出了個主意。我給新兵連黨支部寫了一份沉痛的檢查,檢查我坐了不該坐的椅子的錯誤。檢查寫好後,我買了一包煙送給班長,求他把我的檢查上交給連首長。班長不看煙,看著我,說:"要說起來,新兵嘛……行,我幫你遞上去,咱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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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三 10月 17日, 2012年 7:54 pm

第07節 會唱歌的牆

  高密東北鄉東南邊隅上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裡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牆草頂的房屋稀疏地擺佈在膠河的懷抱裡。村莊雖小,村子裡卻有一條寬闊的黃土大道,道路的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楸,還有幾棵每到金秋就滿樹黃葉、無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如麻稈,顯然是剛剛長出的幼苗。

  沿著這條奇樹鑲邊的黃土大道東行三里,便出了村莊。向東南方向似乎是無限地延伸著的原野撲面而來。景觀的突變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黃土的大道已經留在身後,腳下的道路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黑色的土路,狹窄,彎曲,爬向東南,望不到盡頭。人至此總是禁不住回頭。回頭時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國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著的烏鴉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融在夕陽的餘暉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煙裡。也許你回頭時正巧是鐘聲蒼涼,從鐘樓上溢出,感動著你的心。黃土大道上樹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許能看到落葉的奇觀:沒有一絲風,無數金黃的葉片紛紛落地,葉片相撞,索索有聲,在街上穿行的雞犬,倉皇逃竄,彷彿怕被打破頭顱。

  如果是夏天站在這裡,無法不沿著黑土的彎路向東南行走。黑土在夏天總是黏滯的,你脫了鞋子赤腳向前,感覺會很美妙,踩著顫顫悠悠的路面,腳的紋路會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擔心會陷下去。如果挖一塊這樣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會明白了這泥土是多麼的珍貴。我每次攥著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裡以很高的價格出售的那種供兒童們捏制小雞小狗用的橡皮泥。它彷彿是用豆油調和著揉了九十九道的麵團。祖先們早就用這裡的黑泥,用木鎯頭敲打它幾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後製成陶器,磚瓦,都在出窯時呈現出釉彩,儘管不是釉。這樣的陶器和磚瓦是寶貝,敲起來都能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繼續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裡綠草如氈,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這氈上的美麗圖案。空中鳥聲婉轉,天藍得令人頭暈目眩。文背紅胸的那種貌似鵪鶉但不是鵪鶉的鳥兒在路上蹣跚行走,後邊跟隨著幾隻剛剛出殼的幼鳥。還不時地可以看到草黃色的野兔兒一聳一聳地從你的面前跳過去,追它幾步,是有趣的遊戲,但要想追上它卻是妄想。門老頭子養的那匹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蓋了原野,讓野兔子無法疾跑。

  前面有一個池塘,所謂池塘,實際上就是原野上的窪地,至於如何成了窪地,窪地裡的泥土去了什麼地方,沒人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想知道。草甸子裡有無數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時,池塘裡積蓄著發黃的水。這些池塘無論大小,都以極圓的形狀存在著,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結果就是浮想聯翩。前年夏天,我帶一位朋友來看這些池塘。剛下了一場大雨,草葉子上的雨水把我們的褲子都打濕了。池水有些混濁,水底下一串串的氣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中洋溢著一股腥甜的氣味。
有的池塘裡生長著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裡生長著睡蓮,油亮的葉片緊貼著水面,中間高挑起一枝兩枝的花苞或是花朵,帶著十分人工的痕跡,但我知道它們絕對是自生自滅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朧的月夜裡,站在這樣的池塘邊,望著那些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徵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靜,月光如水,蟲聲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俳句:"蟬聲滲到岩石中。"聲音是一種力呢還是一種物質?它既然能"滲透"到磁盤上,也必定能"滲透"到岩石裡。原野裡的聲音滲透到我的腦海裡,時時地想起來,響起來。

  我站在池塘邊傾聽著唧唧蟲鳴,美人的頭髮閃爍著迷人的光澤,美人的身上散發著蜂蜜的氣味。突然,一陣濕漉漉的蛙鳴從不遠處的一個池塘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森森地粘在我們的皮膚上。彷彿高密東北鄉的全體青蛙都集中在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裡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腮邊那些白色的氣囊。月亮和青蛙們混在一起,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裡開會。

  還是回到路上來吧,那條黃沙的大道早就被我們留在了身後,這條黑色的膠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條條小徑像無數條大蛇盲目爬動時留下的痕跡,複雜地臥在原野上。你沒有必要去選擇,因
為每一條小徑都與其他的小徑相連,因為每一條小路都通向奇異的風景。池塘是風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鳥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蓮的池塘。蘆葦的池塘。水葒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沒有傳說的池塘和有傳說的池塘。

  傳說明朝的嘉靖年間,有一個給地主家放牛的孩子,正在池塘邊的茅草中蹲著幹一件事兒,聽到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池塘邊上響起。談話的大意是:這個池塘是一穴風水寶地,半夜三更時會有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從池塘中升起。如果趁著這蓮花開放時,把祖先的骨灰罐兒投進去,注定了後代兒孫會高中狀元。這個放牛娃很靈,知道這是兩個會看風水的南方蠻子。他心中琢磨:我給人家放牛,一個大字不識,一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但如果我有中了狀元的兒子,子貴父榮,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儘管我現在還沒有老婆,但老婆總是會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連同爺爺奶奶的屍骨起出來,燒化了,裝在一個破罐子裡,選一個月明之夜,蹲在池邊茅草裡,等待著。夜半三更時,果然有一個比牛頭還要大的潔白的荷花苞兒從池塘正中冒了出來,緊接著就緩緩地開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兒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什麼只能由您自己去想像。等到花兒全部放開時,有磨盤那般大小,香氣濃郁,把池塘邊上的野草都熏蔫了。放牛娃頭暈眼花地站起來,雙手捧住那個祖先的骨灰罐子,瞄得親切,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氣大放了一陣,接著就收斂了,那些花瓣兒也逐漸地收攏,縮成了初出水時的模樣,緩緩地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邊幹完了這一切,彷彿在夢境中。月亮明晃晃地高掛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鏡,萬籟俱寂,遠處傳來野鵝的叫聲,彷彿夢囈。此後放牛娃繼續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這事兒也就淡忘了。一天,那兩個南方蠻子又出現在池塘邊,其中一位,跣足長歎:"晚了,被人家搶了先了。"放牛娃看到這兩個人痛心疾首的樣子,心中暗暗得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上前問訊:"二位先生,來這裡幹什麼?懷裡抱著什麼東西?"那兩個人低頭看看懷中的骨灰罐子,抬頭看看放牛娃,眼中射出十分銳利的光線。後來,這兩個蠻子從南方帶來了兩個美女,非要送給放牛娃做老婆,所有的人都感到這事情不可思議,只有放牛娃心中明白。但送上門來的美女,不要白不要,於是就接受了,房子也是那兩個蠻子幫助蓋好。過了幾年,兩個女人都懷了孕。一天,趁放牛娃不在家,兩個南方人把兩個女人帶走了。放牛娃回來後,發現女人不在了,招呼了鄉親,騎馬去追,追上了,不讓走,南方人也不相讓,相持不下,最終由鄉紳出面達成協議,兩個女人,南方人帶走一個,給放牛娃留下一個。過了半年,兩個女人各生了一個兒子。長大後,都聰慧異常,讀書如吃方便麵,先生們如走馬燈般地換。十幾年中,都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然後進京考進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頭上,豎起了一面狂妄的大旗,旗上繡著:"頭名狀元董梅贊,就怕高密哥哥小藍田。"進場後,都是下筆千言,滿卷錦繡。考試官難分高下,只好用走馬觀榜、水底摸碑等方式來判定高低。董梅贊在水底摸碑時耍了一個心眼,將天下太平的"太"字一點用泥巴糊住,使他的同父異母哥哥摸成了天下大平,於是,董梅贊成了狀元,而藍田屈居榜眼……這個傳說還有別樣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基本如此。

  如果乾脆捨棄了道路,不管腳下是草叢還是牛糞,不要怕踩壞那一窩窩鮮亮的鳥蛋和活生生的鳥雛,不要怕被刺蝟紮了你嬌嫩的腳踝,不要怕花朵染彩了你潔淨的衣裳,不要怕酢漿草的氣味熏出你的眼淚,我們就筆直地對著東南方向那座秀麗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吧。幾個小時後,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長滿了香草、開遍了百花的河堤上,我們已經把那個幸運的放牛娃和他的美麗的傳說拋在了腦後,而另外一個或是幾個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你。他們中如果有一個獨腿的、滿面孤獨神情的少年,你千萬可別去招惹他啊,他是高密東北鄉最著名的土匪許大巴掌一脈單傳的重孫子。許大巴掌曾經與在膠東縱橫了十六年的八路軍司令許世友比試過槍法和武術。"咱倆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這句很有江湖氣的話不知道出自哪個許口。至今還在流傳著他們在大草甸子裡比武的故事,流傳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那孤獨的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闢出一塊天地。那少年的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樣,鼻子高挺,腮上幾乎沒有肉,雙眼裡幾乎沒有白色。幾千年前蹲在渭河邊上釣魚的姜子牙,現在就蹲在墨水河邊上,頭頂著黑斗笠,身披著黑蓑衣,身後放一隻黑色的魚簍子,宛如一塊黑石頭。他的面前是平靜的河水,野鴨子在水邊淺草中覓食,高腳的鷺鷥站在野鴨們背後,尖嘴藏在背羽中。明晃晃一道閃電,喀啦啦一聲霹靂,頭上的黑雲團團旋轉,頃刻遮沒了半邊天,青灰色的大雨點子急匆匆地砸下來,使河面千瘡百孔。一條犁鏵大小的鯽魚落在了姜子牙的魚簍裡。河裡有些什麼魚?黑魚、魚、鯉魚、草魚、鱔魚,泥鰍不算魚,只能喂鴨子,人不吃它。色彩艷麗的"紫瓜皮"也不算魚,它活蹦亂跳,好像一塊花玻璃。鱉是能成精做怪的靈物,尤其是五爪子鱉,無人敢惹。河裡最多的是螃蟹,還有一種青色的草蝦子。這條河與膠河一樣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母親河。膠河在村子後邊,墨水河在村子前面,兩條河往東流淌四十里後,在鹹水口子那裡匯合在一起,然後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有河必有橋,橋是民國初年修的,至今已經搖搖欲墜。橋上曾經浸透了血跡。一個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兩條光滑的小腿垂到水面上。她的眼睛裡唱著五百年前的歌謠。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她是孫家這個陰鷙的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她是一個徹底的沉默者,永遠緊繃著長長的秀麗的嘴巴。那一年九個啞巴姐妹疊成了一個高高的寶塔,塔頂上是她們的夜明珠般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子。
他踩在姐姐們用身體壘起來的高度上,放聲歌唱:"桃花兒紅,蓮花兒白,蓮花兒白白如奶奶……"這歌聲也照樣地滲透在他的姐姐們的眼睛裡。每當我注視著孫家姐妹們冷艷的鳳眼,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紅唇的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姐姐們豐滿的乳房裡,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面色蒼白的青年。

  發生在這座老弱的小石橋上的故事多如牛毛。世間的書大多是寫在紙上的,也有刻在竹簡上的,但有一部關於高密東北鄉的大書是滲透在石頭裡的,是寫在橋上的。

  過了橋,又上堤,同樣的芳草野花雜色爛漫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間改變了顏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蒼黃的土地。秋天,萬畝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採集高粱米的鴿子們的叫聲竟然如女人的悲傷的抽泣。但現在已經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陽照耀,眼前便展開了萬丈金琉璃。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在雪地上忙碌著,他們彷彿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就是高密東北鄉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貿易和雪地上的慶典,是一個將千言萬語壓在心頭,一出聲就要遭禍殃的儀式。成千上萬的東北鄉人一入冬就盼望著第一場雪,雪遮蓋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片大約有三百畝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據說這塊高地幾百年前曾經是老孫家的資產,現在成了村子裡的公田。據說高密東北鄉的領導人要把這片高地變成所謂的開發區,這愚蠢的念頭遭到了村民的堅決抵制。圈地的木橛子被毀壞了幾十次,鄉長的院子裡每天夜裡都要落進去一汽車破磚碎瓦。

  我多麼留戀著跟隨著爺爺第一次去趕"雪集"的情景啊。在那裡,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的心思去體會,但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開口說話會帶來什麼後果?我們心照不宣。"雪集"上賣什麼的都有,最多的是用蒲草編織成的草鞋和各種吃食。主宰著"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氣:油煎包的香氣,炸油條的香氣,燒豬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女人們都用肥大的袖口摀住嘴巴,看起來是為了防止寒風侵入,其實是要防止話語溢出。我們這裡遵循著這古老的約定:不說話。這是人對自己的制約,也是人對自己的挑戰。前蘇聯的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說不抽煙就不抽煙了,高密東北鄉人民說不說話就不說話了。會抽煙不抽煙是痛苦,但會說話不說話卻是樂趣。難得的是來這裡的人都憋著不說話。當年我親眼目睹著因為不說話使"雪集"上的各項交易以神奇的速度進行著。因為不說話,一切都變得簡捷明瞭,可見人世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都可以省略不說。閉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和時間來思想吧。不說話會讓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關於顏色,關於氣味,關於形狀。不說話使人處在一種相互理解的和諧氣氛中,不說話使人避免了過分的親暱也避免了爭鬥,不說話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拉上了一層透明的帷幕,由於有了這層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刻地記住了對方的容貌。不說話你能更多地聽到美好的聲音。不說話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賞心悅目、心領神會。你願意說話也可以,但只要你一開口,就會有無數的眼睛盯著你,使你感到無地自容。大家都能說話而不說,你為什麼偏要說?人民的沉默據說是一個可怕的徵兆,當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詈罵著時,這個社會還有救;當人民都冷眼不語裝了啞巴時,這個社會就到了盡頭。據說有一個外鄉人來到"雪集",納悶地說:"你們這裡的人都是啞巴嗎?"他受到了什麼樣的懲罰?請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連,關於"雪集",我會在一部長篇小說裡再次對你說起,非常的詳細。下面,請你注意那條狗。那條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開篇時為這條狗下了一個定語: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為瞎眼;正因為盲目,所以就莽撞。其實它追逐著的,僅僅是野兔的氣味和聲音。但它最終總是能一口咬住野兔子。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那裡邊有一個怪人,通過對氣味的瞭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瞭解了這個世界。日本的盲音樂家宮城道雄寫道:"失去了光之後,在我的面前卻展現出無限複雜的音的世界,充分地彌補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造成的孤寂。"
這位天才還聽到了聲音的顏色,他說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聲音,黑色的聲音,紅色的聲音,黃色的聲音,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天才,能聽出聲音的氣味來。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澤地了吧?也不去東北方向的大河入海處了吧?那兒的沙灘上有著碩果纍纍的葡萄園。也不去逐個地遊覽高密東北鄉版圖上那些大小村鎮了吧?那兒的歷史上曾經有過的燒酒大鍋、染布的作坊、孵小雞的暖房、訓老鷹的老人、紡線的老婦、熟皮子的工匠、談鬼的書場等等等等都沉積在歷史的岩層中,跑不了的。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著,獻給它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已經九十九歲。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東北鄉最東南的邊緣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兩步,便是一道奇怪的牆壁,牆裡是我們的家鄉,牆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至今還在高密東北鄉流傳。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趕集回來,遇到一個鬼,是個女鬼,要他背著走。他就背著她走。到了村頭時鬼要下來,他不理睬,一直將那個鬼背到了家中。他將那個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來是個……這個孤獨的老人,曾經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當過馬伕。據說他還是共產黨員。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遠離我們村子的地方。小時候我經常吃到他托人捎來的兔子肉或是野鳥的肉。他用一種紅梗的野草煮野物,肉味於是鮮美無比,宛如動聽的音樂,至今還繚繞在我的唇邊耳畔。但別人找不到這種草。
前幾年,聽村子裡的老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幹什麼,他也不說。終於發現他在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一道把高密東北鄉和外界分割開來的牆。但這道牆剛剛砌了二十米,老頭兒就坐在牆根上,無疾而終了。

  這道牆是由幾十萬隻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只要是刮起北風,幾十萬隻酒瓶子就會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的音樂。在北風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裡,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裡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麼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牆發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牆昨天倒了,千萬隻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閃爍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較之以前的高唱,現在已經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滲透到了我們高密東北鄉人的靈魂裡,並且會世代流傳著的。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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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10月 18日, 2012年 7:59 pm

第08節 過去的年

  退回去幾十年,在我們鄉下,是不把陽曆年當年的。那時,在我們的心目中,只有春節才是年。
這一是與物質生活的貧困有關——因為多一個節日就多一次奢侈的機會,當然更重要的還是觀念問題。

  春節是一個與農業生產關係密切的節日,春節一過,意味著嚴冬即將結束,春天即將來臨。而春天的來臨,也就是新的一輪農業生產的開始。農業生產基本上是大人的事,對小孩子來說,春節就是一個可以吃好飯、穿新衣、痛痛快快玩幾天的節日,當然還有許多的熱鬧和神秘。

  我小的時候特別盼望過年,往往是一過了臘月涯,就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好像春節是一個遙遠的、很難到達的目的地。對於我們這種焦急的心態,大人們總是發出深沉的感歎,好像他們不但不喜歡過年,而且還懼怕過年。他們的態度令當時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現在我完全能夠理解了。我想我的長輩們之所以對過年感慨良多,一是因為過年意味著一筆開支,而拮据的生活預算裡往往沒有這筆開支,二是飛速流逝的時間對他們構成的巨大壓力。小孩子可以興奮地說:過了年,我又長大了一歲;而老人們則歎息:嗨,又老了一歲。過年意味著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過程中的輝煌時期進步,而對於大人,則意味著正向衰朽的殘年滑落。

  熬到臘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這天的早晨要熬一鍋粥,粥裡要有八樣糧食——其實只需七樣,不可缺少的大棗算一樣。據說在解放前的臘月初八凌晨,廟裡或是慈善的大戶都會在街上支起大鍋施粥,叫花子和窮人們都可以免費喝。我曾經十分地嚮往著這種施粥的盛典,想想那些巨大無比的鍋,支設在露天裡,成麻袋的米豆倒進去,黏稠的粥在鍋裡翻滾著,鼓起無數的氣泡,濃濃的香氣瀰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氣裡。一群手捧著大碗的孩子們排著隊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臉凍得通紅,鼻尖上掛著清鼻涕。為了抵抗寒冷,他們不停地蹦跳著,喊叫著。我經常幻想著我就在等待著領粥的隊伍裡,雖然飢餓,雖然寒冷,但心中充滿了歡樂。後來我在作品中,數次描寫了我想像中的施粥場面,但寫
出來的遠不如想像中的輝煌。

  過了臘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辭灶日。我們那裡也把辭灶日叫做小年,過得比較認真。早飯和午飯還是平日裡的糙食,晚飯就是一頓餃子。為了等待這頓餃子,我早飯和午飯吃得很少。那時候我的飯量大得實在是驚人,能吃多少個餃子就不說出來嚇人了。辭灶是有儀式的,那就是在餃子出鍋時,先盛出兩碗供在灶台上,然後燒半刀黃表紙,把那張灶馬也一起焚燒。焚燒完畢,將餃子湯淋一點在紙
灰上,然後磕一個頭,就算祭灶完畢。這是最簡單的。比較富庶的人家,則要買來些關東糖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讓即將上天匯報工作的灶王爺嘗點甜頭,在上帝面前多說好話。也有人說是用關東糖粘住灶王爺的嘴。這種說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壞話固然是不能說了,但好話不也說不了了嘛!

  祭完了灶,就把那張從灶馬上裁下來的灶馬頭兒貼到炕頭上,所謂灶馬頭,其實就是一張農曆的年歷表,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印在最廉價的白紙上。最上邊印著一個小方臉、生著三綹鬍鬚的人,他的兩邊是兩個圓臉的女人,一猜就知道是他的兩個太太。當年我就感到灶王爺這個神祇的很多矛盾之處,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趴在鍋灶裡受著煙熏火燎,肯定是個黑臉的漢子——鄉下人說某人臉黑:看你像個灶王爺似的——但灶馬頭上的灶王爺臉很白。灶馬頭上都印著來年幾龍治水的字樣。一龍治水的年頭主澇,多龍治水的年頭主旱,"人多亂,龍多旱"這句俗語就是從這裡來的,其原因與"三個和尚沒水吃"是一樣的。

  過了辭灶日,春節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覺裡,這段時間還是很漫長。終於熬到了年除夕,這天下午,女人們帶著女孩子在家包餃子,男人們帶著男孩子去給祖先上墳。而這上墳,其實就是去邀請祖先回家過年。上墳回來,家裡的堂屋牆上,已經掛起了家堂軸子,軸子上畫著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還有幾個像我們在憶苦戲裡見到過的那些財主家的戴著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樣的孩子,正在
那裡放鞭炮。軸子上還用墨線起好了許多的格子,裡邊填寫著祖宗的名諱。軸子前擺著香爐和蠟燭,還有幾樣供品。無非是幾顆糖果,幾頁餅乾。講究的人家還做幾個碗,碗底是白菜,白菜上面擺著幾片油炸的焦黃的豆腐之類。不可缺少的是要供上一把斧頭,取其諧音"福"字。這時候如果有人來借斧頭,那是要遭極大的反感的。院子裡已經撒滿了乾草,大門口放一根棍子,據說是攔門棍,攔住祖宗的騾馬不要跑出去。

  那時候不但沒有電視,連電都沒有,吃過晚飯後還是先睡覺。睡到三星正晌時被母親悄悄地叫起來。起來穿上新衣,感覺到特別神秘,特別寒冷,牙齒得得地打著戰。家堂軸子前的蠟燭已經點燃,火苗顫抖不止,照耀得軸子上的古人面孔閃閃發光,好像活了一樣。院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彷彿有許多的高頭大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見不到了,現在的夜不如過去黑了。這是真正的開始過年了。這時候絕對不許高聲說話,即便是平日裡脾氣不好的家長,此時也是柔聲細語。至於孩子,頭天晚上母親已經反覆地叮囑過了,過年時最好不說話,非得說時,也得斟酌詞語,千萬不能說出不吉利的話,因為過年的這一刻,關係到一家人來年的運道。做年夜飯不能拉風箱——呱嗒呱嗒的風箱聲會破壞神秘感——因此要燒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親說,年夜裡燒花柴,出刀才,燒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識分子,有學問的人,但刀才是什麼,母親也解說不清。大概也是個很好的職業,譬如武將什麼的,反正不會是屠戶或者是劊子手。因為草好,灶膛裡火光熊熊,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鍋裡的蒸汽從門裡洶湧地撲出來。餃子下到鍋裡去了。白白胖胖的餃子下到鍋裡去了。每逢此時我就油然地想起那個並不貼切的謎語:從南來了一群鵝,撲稜撲稜下了河。餃子熟了,父親端起盤子,盤子上盛了兩碗餃子,往大門外走去。男孩子舉著早就綁好了鞭炮的竿子緊緊地跟隨著。父親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放下盤子,點燃了燒紙後,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頭。男孩子把鞭炮點燃,高高地舉起來。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父親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靈的工作。回到屋子裡,母親、祖母們已經歡聲笑語了。神秘的儀式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活人們的慶典了。在吃餃子之前,晚輩們要給長輩磕頭,而長輩們早已坐在炕上等待著了。我們在家堂軸子前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地報告著被磕者:給爺爺磕頭,給奶奶磕頭,給爹磕頭,給娘磕頭……長輩們在炕上響亮地說著:不用磕了,上炕吃餃子吧!晚輩們磕了頭,長輩們照例要給一點磕頭錢,一毛或是兩毛,這已經讓我們興奮得想雀躍了。年夜裡的餃子是包進了錢的,我家原來一直包清朝時的銅錢,但包了銅錢的餃子有一股濃烈的銅銹氣,無法下嚥,等於浪費了一個珍貴的餃子,後來就改用硬幣了。現在想起來,那硬幣也髒得厲害,但當時我們根本想不到這樣奢侈的問題。我們盼望著能從餃子裡吃出一個硬幣,這是歸自己所有的財產啊,至於吃到帶錢餃子的吉利,孩子們並不在意。有一些孝順兒媳白天包餃子時就在餃子皮上做了記號,夜裡盛餃子時,就給公公婆婆的碗裡盛上了帶錢的,藉以博得老人的歡喜。有一年我為了吃到帶錢的餃子,一口氣吃了三碗,錢沒吃到,結果把胃撐壞了,差點要了小命。

  過年時還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裝財神和接財神。往往是你一家人剛剛圍桌吃餃子時,大門外就起了響亮的歌唱聲:財神到,財神到,過新年,放鞭炮。快答覆,快答覆,你家年年蓋瓦屋。快點拿,快點拿,金子銀子往家爬……聽到門外財神的歌唱聲,母親就盛上半碗餃子,讓男孩送出去。扮財神的,都是叫花子。他們提著瓦罐,有的提著竹籃,站在寒風裡,等待著人們的施捨。這是叫花子們的黃金時刻,無論多麼吝嗇的人家,這時候也不會捨不出那半碗餃子。那時候我很想扮一次財神,但家長不同意。我母親說過一個叫花子扮財神的故事,說一個叫花子,大年夜裡提著一個瓦罐去挨家討要,討了餃子就往瓦罐裡放,感覺到已經要了很多,想回家將百家餃子熱熱自己也過個好年,待到回家一看,小瓦罐的底兒不知何時凍掉了,只有一個餃子凍在了瓦罐的邊緣上。叫花子不由得長歎一聲,感歎自己多舛命運實在是糟糕,連一瓦罐餃子都擔不上。

  現在,如果願意,餃子可以天天吃,沒有了吃的吸引,過年的興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時光的難留,每過一次年,就好像敲響了一次警鐘。沒有美食的誘惑、沒有神秘的氣氛、沒有純潔的童心,就沒有過年的樂趣,但這年還是得過下去,為了孩子。我們所懷念的那種過年,現在的孩子不感興趣,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的年。

  時光實在是令人感到恐慌,日子像流水一樣一天天滑了過去。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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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一 10月 22日, 2012年 8:04 pm

第09節 故地重遊

  1999年9月15日上午9時,我從汽車裡鑽出來,迫不及待地躥進了丁家大院。

  丁家大院坐落在原黃縣縣城(現為龍口市黃城區)西北角,是一座在膠東半島赫赫有名的豪宅,據說可與丁家的兒女親家牟平縣的大地主牟二黑子家的豪宅媲美。1976年2月16日下午,我背著背包,跟隨著新兵隊伍,暈頭漲腦地進了這所大院。我記得一進大院就是一座高大的影壁,影壁上刻著"紫氣東來"四個大字。我們數十個新兵站在影壁前聽一個幹部點名,然後分班,然後就由各班班長把新兵帶回去,然後跟著班長進了一棟雕樑畫棟的大房子。班長命令我們把背包放在稻草地鋪上,我的軍人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我躥進丁家大院就發現那座刻著"紫氣東來"的影壁不見了,替代那影壁的是一座新建的既像影壁又像牌坊的東西,這東西的正反兩面都刻著字,通過閱讀這些文字,我知道這裡已經變成了龍口市的博物館。很快就找到了二十三年零八個月前我安放鋪蓋的那個地方,稻草自然是沒有了,我當年刻過字的那塊水磨方磚也沒有了。我問一個管理人員,這裡的地面是不是換過,那人回答說,換過了,三十四團迫擊炮營把炮拖到屋子裡,把舊方磚都壓破了。我想,如果不是炮營的弟兄們把豪宅當炮庫,那塊在我的枕頭下壓了二十天的方磚上刻的字很可能還在。那天上午我發燒,班長讓我在家搞內務,我掀起枕頭,扒開稻草,用一根生銹的鐵釘子,在方磚上刻下了豪言壯語。

  那時新兵訓練時間只有一個月,而我只在新兵連訓了二十天就分配到了一個幹部戰士加起來還不到二十人的小單位。在這個小單位裡,我待了將近四年。

  從丁家大院出來,驅車直奔那個我離開了二十年零一個月的地方。我們那個小單位在我走後不久就撤了,所以我可以說出它的名字而不存在洩密問題。它叫唐家泊,原屬於黃縣北馬公社,現在屬於哪裡不知道。道路寬廣,路邊鮮花盛開。我記得二十年前從縣城到唐家泊騎自行車需要一個上午,現在坐車只用了十幾分鐘。村子裡的民居幾乎都變成了紅磚紅瓦的新房,但村子的整體佈局變化不大。
我準確地指揮著司機將車開到了廢棄的營房前,然後,跳下車,不顧同行者,就像一頭耕了一天地急於回家飲水的牛,直奔我住過的那個房間。我看到房間裡搭了一個鋪,鋪上躺著一個男人,身上蓋著一床紅花大被,一群蒼蠅在房間裡飛舞。那個男人被我嚇了一跳,折起身來,問我是幹什麼的。我理直氣壯地說二十年前我曾經在這裡當過兵,這個房間是我住過的房間。那個男人的臉色馬上就緩和了
。接下來進了當年我在裡邊複習功課準備考軍校的儲藏室,裡邊住著一個女子和一個咿呀學語的小孩子,牆角上安著一個煤氣灶。女人正在炒菜,油煙熏人。我看到,在被油煙燻黑的牆上,二十多年前我用刀子刻上的數學公式還清晰可辨。

  從唐家泊出來,我們去了大名鼎鼎的南山集團,到了那裡我才知道,這集團就是二十年前的前宋家村。當時這個村比唐家泊村還要窮,晚上,村子裡的年輕人不遠數十里到我們營房裡來看電視。那時,我們這個小單位擁有一台聞名遐邇的14英吋黑白電視機,在毛澤東逝世後那些日子裡,為了讓人民群眾看到毛主席的遺容,每天晚上,我們在球場上安上桌子,桌子上摞上椅子,椅子上擱上方凳,方凳上放上電視機,供鄉親們觀看,真有點人山人海,萬頭攢動的意思。可現在,這裡比城市還要城市,家家小樓、戶戶電話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進入他們的地場,滿目青山碧水、綠樹黃花,環境之幽雅不讓歐美。他們擁有世界上最先進設施的康樂宮,建築的樣式很酷,據說裡邊什麼好玩的都有。
這些夥計還在山坡上建了一個高等級的高爾夫球場,世界上很多大款都來這裡打球、度假。我們在那裡大飽眼福時,正碰上英國駐華大使與他的隨員在那裡轉圈,一個將黑頭髮染成了黃頭髮的南山小妞率領著他們,就像一個幼兒園阿姨帶著一群小乖乖。南山的夥計們正在建造一座據說是亞洲最大的銅鑄坐佛,佛後的山頭上已經建起了許多仿古建築,其中自然少不了廟宇。到下個世紀時,這裡一定是
香火鼎盛之地,仿古的建築漸漸地也就成了真正的古跡。

  二十年了,我刻在牆上的數學公式竟然還清晰可辨;二十年前,連做夢也想不到的許多東西今天成了現實。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青年;現在我已經是一個雙鬢斑白的中年人。再過二十年,如果我還健在,我知道我會變成一個頭上無毛的老頭,但社會會變成個什麼樣子,就像二十年前做夢也想不到今天的現實一樣,今天做夢也想不到。如果非要讓我想像二十年後或者說"展望"21世紀是個什麼樣子,那麼就讓我引用前蘇聯的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結尾作為這篇小文的結尾,不過要把其中的那些"這是"改成"那是":

  這是誕生的時代,也是死亡的時代;
  這是播種的時代,也是挖出播種物的時代;
  這是殺傷的時代,也是醫治的時代;
  這是毀壞的時代,也是建設的時代;
  這是哭泣的時代,也是歡笑的時代;
  這是呻吟的時代,也是振奮的時代;
  這是胡亂拋擲的時代,也是精心收集的時代;
  這是擁抱的時代,也是迴避擁抱的時代;
  這是尋獲的時代,也是喪失的時代;
  這是珍藏的時代,也是揮霍的時代;這是撕毀的時代,也是縫合的時代;
  這是沉默的時代,也是呼喊的時代;
  這是愛的時代,也是恨的時代;
  這是戰爭的時代,也是和平的時代。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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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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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二 10月 23日, 2012年 8:13 pm

第10節 童年讀書

  我童年時的確迷戀讀書。那時候既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沒有。只有在每年的春節前 後,村子裡的人演一些《血海深仇》、《三世仇》之類的憶苦戲。在那樣的文化環境下,看"閒書"便 成為我的最大樂趣。我體能不佳,膽子又小,不願跟村裡的孩子去玩上樹下井的遊戲,偷空就看"閒書 "。父親反對我看"閒書",大概是怕我中了書裡的流毒,變成個壞人;更怕我因看"閒書"耽誤了割草放 羊;我看"閒書"就只能像地下黨搞秘密活動一樣。後來,我的班主任家訪時對我的父母說其實可以讓 我適當地看一些"閒書",形勢才略有好轉。但我看"閒書"的樣子總是不如我背誦課文或是背著草筐、 牽著牛羊的樣子讓我父母看著順眼。人真是怪,越是不讓他看的東西、越是不讓他幹的事情,他看起 來、幹起來越有癮,所謂偷來的果子吃著香就是這道理吧。我偷看的第一本"閒書",是繪有許多精美 插圖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那是班裡一個同學的傳家寶,輕易不借給別人。我為他家拉了一上午 磨才換來看這本書一下午的權利,而且必須在他家磨道裡看並由他監督著,彷彿我把書拿出門就會去 盜版一樣。這本用汗水換來短暫閱讀權的書留給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騎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 裡能射出白光的鄭倫、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孫、眼里長手手裡又長眼的楊任,等等等等,一輩子也忘 不掉啊。所以前幾年在電視上看了連續劇《封神演義》,替古人不平,如此名著,竟被糟蹋得不成模 樣。其實這種作品,是不能弄成影視的,非要弄,我想只能弄成動畫片,像《大鬧天宮》、《唐老鴨 和米老鼠》那樣。

  後來又用各種方式,把周圍幾個村子裡流傳的幾部經典如《三國演義》、《水滸傳》、《儒林外 史》之類,全弄到手看了。那時我的記憶力真好,用飛一樣的速度閱讀一遍,書中的人名就能記全, 主要情節便能複述,描寫愛情的警句甚至能成段地背誦。現在完全不行了。後來又把"文革"前那十幾 部著名小說讀遍了。記得從一個老師手裡借到《青春之歌》時已是下午,明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 要餓肚子,但還是擋不住書的誘惑,一頭鑽到草垛後,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讀完了。身 上被螞蟻、蚊蟲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從草垛後暈頭漲腦地鑽出來,已是紅日西沉。我聽到羊在圈裡 狂叫,餓的。我心裡忐忑不安,等待著一頓痛罵或是痛打。但母親看看我那副樣子,寬容地歎息一聲 ,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讓我趕快出去弄點草餵羊。我飛快地躥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時我真感 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個書迷,他比我大五歲,借書的路子比我要廣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書。但這 傢伙不允許我看他借來的書。他看書時,我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後,先是 遠遠地看,脖子伸得長長,像一隻喝水的鵝,看著看著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 後,就故意地將書頁翻得飛快,我一目十行地閱讀才能勉強跟上趟。他很快就會煩,合上書,一掌把 我推到一邊去。但只要他打開書頁,很快我就會湊上去。他怕我趁他不在時偷看,總是把書藏到一些 稀奇古怪的地方,就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裡的地下黨員李玉和藏密電碼一樣。但我比日本憲兵隊 長鳩山高明得多,我總是能把我二哥費盡心機藏起來的書找到;找到後自然又是不顧一切,恨不得把 書一口吞到肚子裡去。有一次他借到一本《破曉記》,藏到豬圈的棚子裡。我去找書時,頭碰了馬蜂 窩,嗡的一聲響,幾十隻馬蜂蜇到臉上,奇痛難挨。但顧不上痛,抓緊時間閱讀,讀著讀著眼睛就睜 不開了。頭腫得像柳鬥,眼睛腫成了一條縫。我二哥一回來,看到我的模樣,好像嚇了一跳,但他還 是先把書從我手裡奪出來,拿到不知什麼地方藏了,才回來管教我。他一巴掌差點把我扇到豬圈裡, 然後說:活該!我惱恨與疼痛交加,嗚嗚地哭起來。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怕母親回來罵,便說:只要 你說是自己上廁所時不小心碰了馬蜂窩,我就讓你把《破曉記》讀完。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但到了 第二天,我腦袋消了腫,去跟他要書時,他馬上就不認賬了。我發誓今後借了書也決不給他看,但只 要我借回了他沒讀過的書,他就使用暴力搶去先看。有一次我從同學那裡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 》,回家後一頭鑽到堆滿麥秸草的牛棚裡,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進來,一把將書搶走,說:這書 有毒,我先看看,幫你批判批判!他把我的《三家巷》揣進懷裡跑走了。我好惱怒!但追又追不上他, 追上了也打不過他,只能在牛棚裡跳著腳罵他。幾天後,他將《三家巷》扔給我,說:趕快還了去, 這書流氓極了!我當然不會聽他的。

  我懷著甜蜜的憂傷讀《三家巷》,為書裡那些小兒女的純真愛情而癡迷陶醉。舊廣州的水汽市聲 撲面而來,在耳際鼻畔繚繞。一個個人物活靈活現,彷彿就在眼前。當我讀到區桃在沙面遊行被流彈 打死時,趴在麥秸草上低聲抽泣起來。我心中那個難過,那種悲痛,難以用語言形容。那時我大概九 歲吧?六歲上學,念到三年級的時候。看完《三家巷》,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心裡悵然若失,無心聽 課,眼前老是晃動著美麗少女區桃的影子,手不由己地在語文課本的空白處,寫滿了區桃。班裡的幹 部發現了,當眾羞辱我,罵我是大流氓,並且向班主任老師告發,老師批評我思想不健康,說我中了 資產階級思想的流毒。幾十年後,我第一次到廣州,串遍大街小巷想找區桃,可到頭來連個胡杏都沒 碰到。我問廣州的朋友,區桃哪裡去了?朋友說:區桃們白天睡覺,夜裡才出來活動。

  讀罷《三家巷》不久,我從一個很賞識我的老師那裡借到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晚上, 母親在灶前忙飯,一盞小油燈掛在門框上,被騰騰的煙霧繚繞著。我個頭矮,只能站在門檻上就著如 豆的燈光看書。我沉浸在書裡,頭髮被燈火燒焦也不知道。保爾和冬妮婭,骯髒的燒鍋爐小工與穿著 水兵服的林務官的女兒的迷人的初戀,實在是讓我夢繞魂牽,跟得了相思病差不多。多少年過去了, 那些當年活現在我腦海裡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保爾在水邊釣魚,冬妮婭坐在水邊樹杈上讀書……哎, 哎,咬鉤了,咬鉤了……魚並沒咬鉤。冬妮婭為什麼要逗這個衣衫襤褸、頭髮蓬亂、渾身煤灰的窮小 子呢?冬妮婭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保爾發了怒,冬妮婭向保爾道歉。然後保爾繼續釣魚,冬妮婭 繼續讀書。她讀的什麼書?是托爾斯泰的還是屠格涅夫的?她垂著光滑的小腿在樹杈上讀書,那條烏 黑粗大的髮辮,那雙湛藍清澈的眼睛……保爾這時還有心釣魚嗎?如果是我,肯定沒心釣魚了。從冬 妮婭向保爾真誠道歉那一刻起,童年的小門關閉,青春的大門猛然敞開了,一個美麗的、令人遺憾的 愛情故事開始了。我想,如果冬妮婭不向保爾道歉呢?如果冬妮婭擺出貴族小姐的架子痛罵窮小子呢 ?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沒有了。一個高貴的人並不意識到自己的高貴才是真正的高貴;一個高 貴的人能因自己的過失向比自己低賤的人道歉是多麼可貴。我與保爾一樣,也是在冬妮婭道歉那一刻 愛上了她。說愛還早了點,但起碼是心中充滿了對她的好感,階級的壁壘在悄然地瓦解。接下來就是 保爾和冬妮婭賽跑,因為戀愛忘了燒鍋爐;勞動紀律總是與戀愛有矛盾,古今中外都一樣。美麗的貴 族小姐在前面跑,鍋爐小工在後邊追……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冬妮婭青春煥發的身體有意無意地 靠在保爾的胸膛上……看到這裡,幸福的熱淚從高密東北鄉的傻小子眼裡流了下來。接下來,保爾剪 頭髮,買襯衣,到冬妮婭家做客……我是三十多年前讀的這本書,之後再沒翻過,但一切都在眼前, 連一個細節都沒忘記。我當兵後看過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但失望得很,電影中的冬妮婭根本不 是我想像中的冬妮婭。保爾和冬妮婭最終還是分道揚鑣,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各奔了前程。當年讀 到這裡時,我心裡那種滋味難以說清。我想如果我是保爾……但可惜我不是保爾……我不是保爾也忘 不了臨別前那無比溫馨甜蜜的一夜……冬妮婭家那條兇猛的大狗,狗毛溫暖,冬妮婭皮膚涼爽……冬 妮婭的母親多麼慈愛啊,散發著牛奶和麵包的香氣……後來在築路工地上相見,但昔日的戀人之間豎 起了黑暗的牆,階級和階級鬥爭,多麼可怕。但也不能說保爾不對,冬妮婭即使嫁給了保爾,也注定 不會幸福,因為這兩個人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保爾後來又跟那個共青團幹部麗達戀愛,這是革 命時期的愛情,儘管也有感人之處,但比起與冬妮婭的初戀,缺少了那種纏綿悱惻的情調。最後,倒 霉透頂的保爾與那個蒼白的達雅結了婚。這樁婚事連一點點爛漫情調也沒有。看到此處,保爾的形象 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就暗淡無光了。

  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文化大革命"就爆發,我童年讀書的故事也就完結了。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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