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有什麼好書可以介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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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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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4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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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三 10月 24日, 2012年 8:06 pm

第11節 毛主席老那天

  一 小引
  之所以選這樣一件大事來寫,是因為近年來看了不少跟偉大人物套近乎的文章。拉大旗做虎皮, 不但有效,而且有趣,至於是否恬不知恥,何必去管。譬如鄧小平去世後,我就看到了文壇上幾個一 輩子以整人為業、寫了許多沒有人味的文章的"革命"作家的自作多情的悼念文章。其中一篇文章的題 目叫做《敬愛的鄧政委救了我》,咋一看這題目,著實是唬人,還以為他跟鄧小平有非同一般的關係 ,很像二野的師長旅長的口氣,最次不濟也是鄧小平的炊事員、馬伕什麼的。但讀了文章,才發現根 本就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人其實是被劉鄧大軍俘虜過來的國民黨兵,撕下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就算 參加了革命,然後就一直在革命隊伍裡混事。別說他沒見過鄧政委,只怕連肖永銀、皮定均等二野的 中層幹部都沒見過。現在,那些真正的老革命都去世了,就由著俘虜兵們信口雌黃了。反正他們知道 ,那些真正的老革命不會從棺材裡跳出來找他們算賬。這篇文章的大意是:1978年,鄧政委下了一個 令,給全中國的右派摘掉了帽子,他是右派,也摘掉了帽子。其實,中國那批右派裡,有鐵骨錚錚的 好漢,有天真的知識分子,但也有卑鄙的告密者、整人的急先鋒、玩弄權術的小陰謀家、聰明反被聰 明誤了的小可憐蟲。他們當中有的人如果當了權,只怕比"四人幫"還要厲害,把他們劃成右派,的確 是個誤會。我的天,原來鄧政委就是這樣救了他。其實,給右派摘帽那會兒,鄧政委還沒掌大權呢, 那會兒還是英明領袖華主席領導我們,要感謝也應該感謝華主席。我相信,這個人當年一定也寫過感 謝英明領袖華主席的文章。

  二 小引
  油然想起,我在軍隊工作時,認識了中央警衛局的一個志願兵,具體工作好像是在食堂做飯。他 說跟我是老鄉,我也就認了這個老鄉。我這個小老鄉有一個愛好,喜歡對人說中南海裡的事,好像中 南海是他家的責任田似的。這夥計還有一個習慣,喜歡直呼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名字。譬如提到江澤民 ,我們總是習慣稱做"江總書記"或是"江主席",我這小老鄉卻一口一個"澤民同志",還有"李鵬同志"" 瑞環同志"、"喬石同志"等等。我問他,你們這些在"海"裡工作的同志,是不是能夠經常見到"澤民同 志"他們?他肯定地回答:當然了,經常見,澤民同誌喜歡拉二胡,坐在葡萄架下拉,我們圍在旁邊聽 。李鵬同志經常到食堂來排隊打饅頭,我總是選個大的給他。

  我不敢說我這小老鄉是在造謠,因為現在的事情真假難辨。某部機關食堂裡一個志願兵就能替人 辦中南海的出入證,明碼標價,貨真價實。這是被揭露出來的事實,不是我的捏造。
  
三 小引
  前面兩段小引說明,只要你厚顏無恥,只要你膽大如匪,那麼,你就可以跟無論多麼大的人物掛 上鉤,這就為我這篇文章找到了根據。原來我想,自己不過是個草民,誰當官我也是為民,毛主席死 了與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不這樣想了。現在我想,毛主席的死與我大有關係。不但與我有關係,甚 至與我家的牛有關係。毛主席不死,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就不大可能改變,階級鬥爭不可能取 消,如果有文學,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子的文學,而那樣子的文學我是不會寫的,如果毛主席活到現在 ,我肯定不會當上所謂的"作家"。毛主席不死,人民公社決不會解散,人民公社不解散,社員家就不 會自己養牛。所以說,如果毛主席活著,就不可能有我家那頭牛。由此聯想下去,那個寫了《敬愛的 鄧政委救了我》的"革命"作家,其實您首先應該感謝的還是毛主席,如果他老人家真像我們千遍高呼 萬遍歌唱的那樣"萬壽無疆"了,您那頂右派帽子就安穩地戴到死吧。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毛主席不 死,鄧政委被第三次打倒後,大概就很難再爬起來了。


  四 正文
  1976年9月9日上午,我們警衛班的戰士,有的坐在床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在班長的主持下,討 論頭天晚上看過的電影《決裂》。這部電影後來被說成是"四人幫"反黨集團炮製的大毒草。這棵大毒 草的故事梗概是說江西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抵制鄧小平刮起的"右傾翻案風"的事。葛優他爹葛存壯在 影片裡扮演了一個專講"牛尾巴的功能"的老教授,演過《平原游擊隊》的郭振清在本片裡演了大學的 黨委書記。這個黨委書記領著一群文化考試不及格、憑著兩手老繭子上了大學的學生跟走資派鬥爭。 鬥爭的結果好像就是大家都不必在課堂上聽教授講俄羅斯的黑土地和牛尾巴的功能,然後大家在思想 轉變了的老教授的帶領下,到村子裡去給貧下中農閹小豬。好像還說到過有一個中農出身的學生受資 本主義思想的影響,自己偷著去給人家閹小豬結果把豬給閹死了。這頭小豬的死當然也要算在鄧小平 的賬上。大家義憤填膺或者是偽裝出義憤填膺的樣子,狠批著鄧小平妄圖搞資本主義復辟,讓我們貧 下中農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的滔天罪行。我們一個戰友名叫劉甲台的,批著批著竟嗚嗚地哭起來 了。班長問他哭什麼,他說被鄧小平氣的。我們班長馬上就號召全班向劉甲台學習,說批鄧一定要帶 著強烈的階級感情,否則批不出水平。

  劉甲台的表演讓我想起了當兵前在村子裡參加憶苦大會、看憶苦戲、吃憶苦飯的事。我們村每次 開憶苦大會,上台憶苦的總是方家二大娘。方家二大娘比劉甲台厲害,劉甲台講到半截才哭,方家二 大娘從台下往台上走時就用襖袖子捂著嘴號啕大哭,就像演員在後台就開始高腔叫板一樣。方家二大 娘是個很有政治頭腦的憶苦專家。批劉少奇時她能把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養孩子的事跟劉少奇聯繫 上,說這事全是劉少奇害的。批林彪時她又說是讓林彪給害的。批鄧她肯定又會說,都是鄧小平給害 的,讓自己在地主家的磨房裡生孩子。如今回頭想想,那個地主是不折不扣的大善人。寒冬臘月,大 雪飄飄,一個邋遢不堪、渾身虱子的叫花子倒在雪地上,要生孩子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貧 下中農們也不講階級感情出來救她,這時,那個地主把她扶到自己家,安置在暖和和的磨房裡,地下 還鋪上了一層金黃色的麥稈草,讓她把孩子生在草上。生完了孩子,還給她喝了幾碗熱粥。不是大善 人是什麼?後來給全國的地富反壞摘了帽子,方家二大娘的口氣馬上就變了,她再也不罵地主心腸如 毒蛇,讓自己在磨房裡生孩子,而是說那地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閒話不說,書歸正傳。輪到我發言了,我也想學劉甲台,哭出一點眼淚,贏得班長的表揚。但心 裡沒有悲和恨,擠鼻子弄眼,死活也哭不出來。其實,我特別希望能恢復高考,因為像我們這種中農 子弟,永遠不可能被貧下中農推薦上大學,哪怕你手背上都磨出了老繭。當時,所謂的貧下中農推薦 上大學,純屬一句空話。每年就那麼幾個名額,還不夠公社幹部的子女們搶的,哪裡輪得到村裡人? 但如果是憑考試分數,我也許還有希望。因為我的大哥就是在"文革"前考上了大學。儘管內心裡對《 決裂》有看法,但我還是裝出一副深受了感動的樣子,痛罵了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痛罵了鄧小平妄 圖復辟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狼子野心。痛罵之後就是歌頌,歌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成果," 文化大革命"有啥成果,其實我也不知道。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中國老百姓裡,除了張志新、遇羅克等 人,敢於捨命堅持真理,其餘的絕大多數,都跟我一樣,是一些人云亦云的糊塗蟲。讓批劉少奇咱就 跟著批劉少奇,讓批鄧小平咱就跟著批鄧小平。有時候心裡有那麼點彆扭的感覺,也鬧不清是怎麼回 事。但我想,即便我像張志新一樣發現了真理,也未必有勇氣挺身而出。手裡掌握著真理,又不敢挺 身而出,這種痛苦肯定比感冒嚴重。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人生就"難得糊塗"了。想當年鄭板橋創作 這句座右銘時,大概就是這意思。說到這裡,忍不住又想瞎扯幾句:孔夫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 知,是知也",我理解這話,就是要敢於承認自己覺悟低,不要像有的人那樣,林彪當副統帥時,祝他 "永遠健康"的調子喊得比誰都高,但等到林彪一出事,馬上就換了一張臉,說:我早就看出來了,跟 在毛主席身後,一臉的奸臣相。

  我們正批著鄧小平,業務科的一個參謀滿臉神秘地走進來。我們單位人少,幹部戰士之間的關係 很隨便。這個參謀是高幹子弟,據他自己說他的爹跟著國家領導人多次出國訪問,還把一些模模糊糊 的發了黃的照片給我們看。雖說是高幹子弟,但他卻出奇地吝嗇,好佔小便宜,夜裡值班時,常從窗 口鑽進廚房偷雞蛋,被我們警衛班擒獲過多次。因此他在我們班裡一點威信也沒有。他一進來我們班 長就往外轟他:滾滾滾,沒看到我們在批鄧?他不說話,過去擰開了班長床頭櫃上那台紅燈牌收音機 ,頓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男播音員那沉重、緩慢的聲音響徹全室:各位聽眾請注意,各位聽眾請注 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將於今天下午兩點播放重要新聞,請注意收聽……

  我們這些農村來的孩子,誰也沒聽過這樣的廣播。有什麼事直接說不就行了嗎,為什麼還要等到 下午兩點?我們班長畢竟是老兵,政治經驗比我們豐富,他的臉頓時就嚴肅起來。他盯著那參謀的小 瘦臉,低聲問:會有什麼事呢?會有什麼事?參謀把班長拉到門外,低聲嘀咕著,不知說了些什麼。 班長進屋後,看了我們一眼,好像要對我們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我們都盯著他看,他說:散會 吧,各人把東西收拾收拾,給家裡寫封信吧。班長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跟我們的管理員是密友,兩 個人經常通宵達旦地研討馬列主義,我們看到他鑽進了管理員的宿舍,知道他們倆又研究國家大事去 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班長走了,劉甲台為了王,他說:要打仗了,肯定是要打大仗了,我 估計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弟兄們,準備著上戰場吧!

  劉甲台的話激得我熱血沸騰,打仗好啊,我太盼著打仗了。因為家庭出身不是貧下中農,政治上 不受信任,見人矮三分,自卑得很,上了戰場,用勇敢、用鮮血洗刷恥辱,讓他們看著,中農的兒子 作戰勇敢,不怕犧牲,犧牲了也給爹娘掙一塊烈士牌子,讓他們在村子里昂起頭,挺起胸,再也不必 見人點頭哈腰。我甚至想像到了自己英勇犧牲的情景,像董存瑞炸碉堡,像黃繼光堵槍眼……我被自 己感動得眼睛潮濕了……

  熬到下午兩點,所有的幹部戰士都集中到食堂裡。餐桌上擺著我們班長那台剛換了四節新電池的 紅燈牌收音機,一擰開開關,充足的電流沖得喇叭嗡嗡地響。電池是我到村裡的供銷社裡去替班長買 的,遵班長囑開了發票。我把電池和發票交給班長時,班長悄悄地對我說:毛主席死了。

  班長的話像棍子一樣把我打蒙了。這怎麼可能呢?毛主席怎麼能死呢?誰都能死,毛主席也不能 死啊!

  兩點還沒到,收音機裡就播放開了哀樂。這一年我們已經聽了好幾次哀樂,先是朱德死,接著是 周恩來死,但他們死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也沒提前預告,看來毛主席真死了。看戰友們的神情,我 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毛主席死了。那個參謀雙手捧著一個玻璃杯子,小臉肅穆得像紀念碑似的。我們 的首長拉著長臉,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哀樂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男播音員用沉痛的聲音說:……

  用省略號是因為我忘了廣播詞兒,去查當年的報紙又太麻煩,隨便編幾句又顯得很不嚴肅,所以 只好用了省略號。

  當廣播員說到毛主席因病醫治無效不幸逝世時,那個參謀手中的玻璃杯子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然後他就去找笤帚、撮箕子把碎玻璃弄了出去。當時我就感到這個杯子碎得沒有道理,現在想起來 更覺得沒道理。他是那樣吝嗇的人,提前就知道毛主席死了,雙手攥著杯子,怎麼會掉在地上呢?這 分明是表演,而且是拙劣的表演,但我們的領導還是表揚了他,說他對毛主席階級感情深。

  毛主席死了,上級立即發來命令,讓我們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原來我們只有槍,沒有子彈,進入 一級戰備,馬上就發了子彈。我們用半自動步槍的,每人發一百顆子彈;用衝鋒鎗的,發一百五十顆 子彈。一下子發了這麼多子彈,子彈袋子裝得滿滿的,心裡也感到沉甸甸的。上崗時,子彈上膛,一 摟扳機就能放響。領導也背著手槍查崗,好像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我們單位人很少,營房跟老百姓 的房子緊密相連,村子裡的人幾乎每天都到我們院子裡來,有來借工具的,有來找水喝的,還有幾個 姑娘,跟我們的幾個幹部談戀愛,進出我們營區,就像到自己家似的。進入一級戰備,領導給我們警 衛班下了令,老百姓一律不准進營區。我們執行命令,把老百姓堵在門外,一般的老百姓沒有意見, 但那幾個姑娘有意見,有意見也不讓進。緊張了兩天,等毛主席的追悼會開過,大家就懈怠了。儘管 上級還沒撤銷一級戰備的命令,但領導把我們的子彈收了上去,說是怕出事。交了子彈,我們就更加 懈怠了。我們單位在那幾天裡,匆匆忙忙地去買了一台14英吋的黑白電視機,儘管信號微弱,畫面跳 動、扭動,幾乎沒法看,但村子裡的老百姓還是來了。他們圍在大門口要進來,我們執行命令不放他 們進來,他們就發牢騷:還還"軍民團結如一人呢",還還"軍民魚水情"呢,忘了我們給你們抬擔架送 軍糧那會兒了!這個村抗日時期是革命根據地,30年代入黨的就有四十多人,省裡、縣裡都有這村裡的 人當官,最大的一個在中央當部長,不好惹的。我們領導怕弄出矛盾來,就讓我們把電視搬到院子裡 ,然後開大門放人。我們一開大門,老百姓就像潮水一樣湧了進來。

  毛主席死了!這句話、這個事實,像巨雷一樣驚得我們目瞪口呆,連我這樣的草民百姓,都為國家 的命運擔憂,都認為中國的日子過不下去了。但後來的事情發展變化得有點天翻地覆的意思,毛主席 死了,天並沒有塌下來,老百姓也並沒有因為他死了而活不下去,從某種意義上說還活得不賴。現在 ,連老百姓也知道毛主席生前犯了許多錯誤,但許多人、起碼是我,並沒有感到當年把毛主席當成神 是可笑的,許多人、起碼是我,想起毛主席,還是肅然生出若干的敬意。毛主席之後,在中國,再也 不會有誰能像他那樣,以一個人的死去或是活著,影響千萬人的命運。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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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週四 6月 25日, 2009年 2:5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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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徐少康 » 週日 11月 4日, 2012年 9:06 am

第12節 陪考一日

  7月6日晚,帶著書、衣服、藥品、食物等諸多在這三天裡有可能用得著的東西,搭出租車去趕考 。我們很運氣,女兒的考場排在本校,而且提前在校內培訓中心定了一個有空調的房間,這樣既是熟 悉的環境,又免除了來回奔波之苦。信佛的妻子說:這是佛祖的保佑啊!我也說,是的,這是佛祖的保 佑。坐在出租車上,看到車牌照上的號碼尾數是575,心中暗喜,也許就能考575分,那樣上個重點大 學就沒有問題了。車在路口等燈時,側目一看旁邊的車,車牌的尾數是268,心裡頓時沉重起來。如果 考268分那就糟透了。趕快看後邊的車牌尾數,是629,心中大喜,但轉念一想,女兒極不喜歡理科而 學了理科,二模只模了540分,怎麼可能考629?能考575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車過了三環路,看到一些學生和家長背包提籃地向幾家為高考學生開了特價房間的大飯店擁去。 雖說是特價,但每天還是要400元,而我們租的房間只要120元。在這樣的時刻,錢是小事,關鍵的是 這些大飯店距考場還有一段搭車不值的步行又嫌遠的尷尬距離,而我們的房間距考場只有一百米!我心 中蠻是感動,為了這好運氣。

  安頓好行李後,女兒馬上伏案複習語文,說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我勸她看看電視,或者到 校園裡轉轉,她不肯。一直複習到深夜十一點,在我的反覆勸說下,才熄燈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 一會兒說忘了《牆頭馬上》是誰的作品,一會兒又問高爾基到底是俄國作家還是蘇聯作家。我索性裝 睡不搭她的話,心中暗暗盤算,要不要給她吃安定片。不給她吃怕折騰一夜不睡,給她吃又怕影響了 腦子。終於聽到她打起了輕微的鼾,不敢開燈看表,估計已是零點多了。

  凌晨,窗外的楊樹上,成群的麻雀齊聲噪叫,然後便是喜鵲喳喳地大叫。我生怕鳥叫聲把她吵醒 ,但她已經醒了。看看表,才四點多鐘。這孩子平時特別貪睡,別說幾聲鳥叫,就是在她耳邊放鞭炮 也驚不醒,常常是她媽搬著她的脖子把她搬起來,一鬆手,她隨即躺下又睡過去了,但現在幾聲鳥叫 就把她驚醒了。拉開窗簾,看到外邊天已大亮,麻雀不叫了,喜鵲還在叫。我心中歡喜,因為喜鵲叫 是個好兆頭。女兒洗了一把臉又開始複習,我知道勸也沒用,乾脆就不說什麼了。離考試還有四個半 小時,我很擔心到上考場時她已經很疲倦了,心中十分著急。

  早飯就在學校食堂裡吃,這個平時胃口很好的孩子此時一點胃口也沒有。飯後,勸她在校園裡轉 轉,剛轉了幾分鐘,她說還有許多問題沒有搞清楚,然後又匆匆上樓去複習。從七點開始,她就一趟 趟地跑衛生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當年鬧日本的時候,一聽說日本鬼子來了,我奶奶就往廁所跑。 解放後許多年了,我們惡作劇,大喊一聲:鬼子來了!我奶奶馬上就臉色蒼白,把提著褲子往廁所跑去 。唉,這高考竟然像日本鬼子一樣可怕了。

  終於熬到了八點二十分,學校裡的大喇叭開始廣播考生須知。我送女兒去考場,看到從培訓中心 到考場的路上拉起了一條紅線,家長只許送到線外。女兒過了線,去向她學校的帶隊老師報到。

  八點三十分,考生開始入場。我遠遠地看到穿著紅裙子的女兒隨著成群的考生湧進大樓,終於消 失了。距離正式開考還有一段時間,但方纔還熙熙攘攘的校園內已經安靜了下來,楊樹上的蟬鳴變得 格外刺耳。一位穿著黃軍褲的家長仰臉望望,說:北京啥時候有了這玩意兒?另一位戴眼鏡的家長說 :應該讓學校把它們趕走。又有人說:沒那麼懸乎,考起來他們什麼也聽不到的。正說著蟬的事,看 到一個手提著考試袋的小胖子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人們幾乎是一起看表,發現離開考還有不到十分 鐘了。幾個帶隊的老師迎著那小胖子跑過來,好像是責怪他來得太晚了。但那小胖子抬腕看看表,依 然是不慌不忙地、大搖大擺地向考場走。家長們都被這個小子從容不迫的氣度所折服。有的說,這孩 子,如果不是個最好的學生,就是一個最壞的學生。穿黃褲子的家長說,不管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 他的心理素質絕對好,這樣的孩子長大了可以當軍隊的指揮官。大家正議論著,就聽到從學校大門外 傳來一陣低聲的喧嘩。於是都把身體探過紅線,歪頭往大門口望去,只見兩個漢子架著一個身體瘦弱 的男生,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那男生的腿就像沒了骨頭似的在地上拖拉著,脖子歪到一邊,似乎支 撐不了腦袋的重量。一個中年婦女——顯然是母親——緊跟在男孩的身後,手裡拿著考試袋,還有毛 巾藥品之類的東西,一邊小跑著,一邊抬起胳膊擦著臉上的汗水與淚水。一群老師從考試大樓裡跑出 來,把男孩從那兩個男人手裡接應過去,那位母親也被攔擋在考試大樓之外。紅線外的我們,一個個 都很感慨很同情的樣子,有的歎氣,有的低聲咕噥著什麼。我的覺悟不高,心中有對這個帶病參加考 試的男生的同情,但更多的是暗自慶幸,不管怎麼說,我的女兒已經平平安安地坐在考場裡,現在已 經拿起筆來開始答題了吧。

  考試正式地開始了,蟬聲使校園裡顯得格外安靜。我們這些住在培訓中心的幸運家長,站在樹陰 裡,看到那些聚集在大門外強烈陽光裡的家長們,心中又是一番感慨。因為我們事先知道了培訓中心 對外營業的消息,因為我們花了每天120元錢,我們就可以站在樹陰裡看著那些站在烈日下的與我們身 份一樣的人,可見世界上的事情,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譬如這高考,本身也存在著很多不公平, 但它比當年的推薦工農兵大學生是公平的多了。對廣大的老百姓的孩子來說,高考是最好的方式,任 何不經過考試的方式,譬如保送,譬如推薦,譬如各種加分,都存在著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有的家長回房間裡去了,但大多數的家長還站在那裡說話,話題飄忽不定,一會兒說天氣,說北 京成了非洲了,成了印度了,一會兒又說當年的高考是如何的隨便,不像現在的如臨大敵。學校的保 安過來干涉,讓家長們不要在校園內說話,家長們很順從地散開了。

  將近十一點半時,家長們都把著紅線,眼巴巴地望著考試大樓。大喇叭響起來,說時間到了,請 考生們立即停止書寫,把卷子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女兒的年級主任跑過來,興奮地對我說:莫先生, 有一道18分的題與我們海澱區二模卷子上的題幾乎一樣!家長們也隨著興奮起來。一位不知是哪個學校 的帶隊老師說:行了,明年海澱區的教參書又要大賣了。

  學生們從大樓裡擁出來。我發現了女兒,遠遠地看到她走得很昂揚,心中感到有了一點底。看清 了她臉上的笑意,心中更加欣慰。迎住她,聽她說:感覺好極了,一進考場就感到心中十分寧靜,作 文寫得很好,題目是"天上一輪綠月亮"。

  下午考化學,散場時,大多數孩子都是喜笑顏開,都說今年的化學題出得比較容易,女兒自覺考 得也不錯。第一天大獲全勝,趕快打電話往家報告喜訊。晚飯後,女兒開始複習數學,直至十一點。 臨睡前,她突然說:爸爸,下午的化學考卷上,有一道題,說"原未溶解……"我審題時,以為卷子印 錯,在"原未"的"未"字上用鉛筆寫了一個"來"字,忘記擦去了。我說這有什麼關係?她突然緊張起來 ,說監考老師說,不許在卷子上做任何記號,做了記號的就當作弊卷處理,得零分。我說你這算什麼 記號?如果這也算記號,那作文題目是不是也算記號?另外,即便算記號,你知道誰來判你的卷子? 她聽不進我的話,心情越來越壞,說,我完了,化學要得零分了。我說,我說了你不信,你可以打電 話問問你的老師,聽聽她怎麼說。她給老師打通了電話,一邊訴說一邊哭。老師也說沒有事。但她還 是不放心。無奈,我又給山東老家在中學當校長的大哥打電話,讓他勸說。總算是不哭了,但心中還 是放不下,說我們是在安慰她。我說:退一萬步說,他們把我們的卷子當成了作弊卷,給了零分,我 們一定要上訴,跟他們打官司。爸爸認識不少報社的人,可以借助媒體的力量,把官司打贏……

  凌晨一點鐘,女兒心事重重地睡著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地禱告著:佛祖保佑,讓孩子一覺睡到 八點,但願她把化學卷子的事忘記,全身心地投入到明天的考試中去。明天上午考數學,下午物理, 這兩項都是她的弱項……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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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日 11月 4日, 2012年 9:08 am

第13節 賣白菜

  1967年冬天,我十二歲那年,臨近春節的一個早晨,母親苦著臉,心事重重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時而揭開炕席的一角,掀動幾下鋪炕的麥草,時而拉開那張老桌子的抽屜,扒拉幾下破布頭爛線團 。母親歎息著,並不時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牆上的白菜。最後,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 ,端詳著,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叫著我的乳名,說:

  "社鬥,去找個簍子來吧……""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母親沉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過的,這是我們留著過年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母親的眼睛濕漉漉的,但她沒有哭,她有些惱怒地說:"這麼大的漢子了,動不動就抹眼淚,像什 麼樣子?!"
  "我們種了一百零四棵白菜,賣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這三棵了……說好了留著過年的,說好了留 著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著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我把臉伏在母親的胸前,委屈地抽噎著。我感到 母親用粗糙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爛了的白菜葉子的氣味。從夏到秋、從秋 到冬,在一年的三個季節裡,我和母親把這一百零四棵白菜從嬌嫩的芽苗,侍弄成飽滿的大白菜,我 們撒種、間苗、除草、捉蟲、施肥、澆水、收穫、晾曬……每一片葉子上都留下了我們的手印……但 母親卻把它們一棵棵地賣掉了……我不由得大哭起來,一邊哭著,還一邊表示著對母親的不滿。母親 猛地把我從她胸前推開,聲音昂揚起來,眼睛裡閃爍著惱怒的光芒,說:"我還沒死呢,哭什麼?"然 後她掀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睛,大聲地說:"還不快去!"

  看到母親動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頓時消失,急忙跑到院子裡,將那個結滿了霜花的蠟條簍子拿進 來,賭氣地扔在母親面前。母親高了嗓門,聲音凜冽地說:"你這是扔誰?!"
  我感到一陣更大的委屈湧上心頭,但我咬緊了嘴唇,沒讓哭聲衝出喉嚨。

  透過矇矓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棵最大的白菜從牆上釘著的木橛子上摘了下來。母親又把那棵 第二大的摘下來。最後,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裡。我熟 悉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為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時被牛 犢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腳,所以它一直長得不旺,當別的白菜長到臉盆大時,它才有碗口大。發現了它 的小和可憐,我們在澆水施肥時就對它格外照顧。我曾經背著母親將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圍,但第 二天它就打了蔫。母親知道了真相後,趕緊地將它周圍的土換了,才使它死裡逃生。後來,它儘管還 是小,但捲得十分飽滿,收穫時母親拍打著它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間 ,母親的臉上洋溢著珍貴的欣喜表情,彷彿拍打著一個歷經磨難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鄰村,距離我們家有三里遠。母親讓我幫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噥著,說:"我還 要去上學呢。"母親抬頭看看太陽,說:"晚不了。"我還想囉嗦,看到母親臉色不好,便閉了嘴,不情 願地背起那只盛了三棵白菜、上邊蓋了一張破羊皮的簍子,沿著河堤南邊那條小路,向著集市,踽踽 而行。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彷彿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不時有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超過去。我 的手很快就凍麻了,以至於當簍子跌落在地時我竟然不知道。簍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簍底有 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裡跳出來,滾到路邊結著白冰的水溝裡。母親在我頭上打了 一巴掌,罵道:"窮種啊!"然後她就顛著小腳,扎煞著兩隻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溝底, 將那棵白菜抱了上來。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斷了,但還沒有斷利索,有幾綹筋皮聯絡著。我知道闖 了大禍,站在簍邊,哭著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將那棵白菜放進簍子,原 本是十分生氣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到我哭得真誠,也許是看到了我黑□□的手背上那些已經潰爛的凍 瘡,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有打我也沒有再罵我,只是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腔調說:"不中用,把飯 吃到哪裡去了?"然後母親就蹲下身,將背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後邊幫扶著,讓她站直了身體。但
母親的身體是永遠也不能再站直了,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早早地就壓彎了她的腰。我跟隨在母親 身後,聽著她的喘息聲,一步步向前挪。在臨近集市時,我想幫母親背一會兒,但母親說:"算了吧, 就要到了。"

  終於挨到了集上。我們穿越了草鞋市。草鞋市兩邊站著幾十個賣草鞋的人,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一 堆草鞋。他們都用冷漠的目光看著我們。我們穿越了年貨市,兩邊地上擺著寫好的對聯,還有五顏六 色的過門錢。在年貨市的邊角上有兩個賣鞭炮的,各自在吹噓著自己的貨,在看熱鬧的人們的攛掇下 ,戇起來,你一串我一串地賽著放,乒乒乓乓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空氣裡瀰漫著硝煙氣味,這氣味讓 我們感到,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穿越了糧食市,到達了菜市。市上只有十幾個賣菜的,有幾個賣 青蘿蔔的,有幾個賣紅蘿蔔的,還有一個賣菠菜的,一個賣芹菜的,因為經常跟著母親來賣白菜,這 些人多半都認識。母親將簍子放在那個賣青蘿蔔的高個子老頭菜簍子旁邊,直起腰與老頭打招呼。聽 母親說老頭子是我的姥姥家那村裡的人,同族同姓,母親讓我稱呼他為七姥爺。七姥爺臉色赤紅,頭 上戴一頂破舊的單帽,耳朵上掛著兩個兔皮縫成的護耳,支稜著兩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將兩 隻手交叉著插在袖筒裡,看樣子有點高傲。母親讓我走,去上學,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朝 著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風迎著她吹,使她的身體搖擺,彷彿那風略微大一些就會把她刮起來,讓她 像一片枯葉,飄到天上去。她也是像母親一樣的小腳,甚至比母親的腳還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襖袖子 捂著嘴巴,為了遮擋寒冷的風。她走到我們的簍子前,看起來是想站住,但風使她動搖不定。她將襖 袖子從嘴巴上移開,顯出了那張癟癟的嘴巴。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知道她是個孤寡老人,經常能在集 市上看到她。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白菜的價錢。母親回答了她。她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是她 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著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 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後她又逐棵地戳著我們的白菜,用彎曲的、枯柴一樣的手指。她撇著嘴,說我們 的白菜捲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捲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去看 看吧,看看哪裡還能找到捲得更緊的吧。"

  我對這個老太太充滿了惡感,你拽斷了我們的白菜根也就罷了,可你不該昧著良心說我們的白菜 捲得不緊。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話:"再緊就成了石頭蛋子了!"
  老太太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問母親:"這是誰?是你的兒子嗎?"
  "是老小,"母親回答了老太太的問話,轉回頭批評我,"小小孩兒,說話沒大沒小的!"
  老太太將她胳膊上挎著的柳條宛斗放在地上,騰出手,撕扯著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層已經乾枯的
菜幫子。我十分惱火,便刺她:"別撕了,你撕了讓我們怎麼賣?!"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怎麼就像吃了槍藥一樣呢?"老太太嘟噥著,但撕扯菜幫子的手卻並不停止 。

  "大嬸子,別撕了,放到這時候的白菜,老幫子脫了五六層,成了核了。"母親勸說著她。
  她終於還是將那層乾菜幫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鮮嫩的、潔白的菜幫。在清冽的寒風中,我們的白 菜散發出甜絲絲的氣味。這樣的白菜,包成餃子,味道該有多麼鮮美啊!老太太搬著白菜站起來,讓母 親給她過稱。母親用秤鉤子掛住白菜根,將白菜提起來。老太太把她的臉幾乎貼到秤桿上,仔細地打 量著上面的秤星。我看著那棵被剝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現了它在生長的各個階段的模樣,心中感到 陣陣憂傷。

  終於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說:"俺可是不會算賬。"
  母親因為偏頭痛,算了一會兒也沒算清,對我說:"社鬥,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剛剛學過的乘法,在地上划算著。
  我報出了一個數字,母親重複了我報出的數字。
  "沒算錯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著我說。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說。
  "這孩子,說話真是暴躁。"老太太低聲嘟噥著,從腰裡摸出一個骯髒的手絹,層層地揭開,露出 一疊紙票,然後將手指伸進嘴裡,沾了唾沫,一張張地數著。她終於將數好的錢交到母親的手裡。母 親也一張張地點數著。我看到七姥爺的尖銳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戳了一下,然後就移開了。一塊破舊的 報紙在我們面前停留了一下,然後打著滾走了。

  等我放了學回家後,一進屋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灶前發呆。那個蠟條簍子擺在她的身邊,三棵白菜 都在簍子裡,那棵最小的因為被老太太剝去了干幫子,已經受了嚴重的凍傷。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知道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母親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過了許久,用一種讓我終生難忘的聲 音說"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能多算人家一毛錢呢?"
  "娘,"我哭著說,"我……"
  "你今天讓娘丟了臉……"母親說著,兩行眼淚就掛在了腮上。
  這是我看到堅強的母親第一次流淚,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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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徐少康 » 週日 11月 4日, 2012年 7:38 pm

第14節 洗熱水澡

  當兵之前,我在農村生活了二十年,從沒洗過一次熱水澡。那時候我們洗澡是到河裡去。我家的 房後有一條膠河,每到盛夏季節,河中水勢滔滔,坐在炕上便能看到河中的流水。回憶中那時候的夏 天比現在熱得多,吃罷午飯,總是滿身大汗。什麼也顧不上,扔下飯碗便飛快地跑上河堤,一頭紮到 河裡去,扎猛子打撲通,這行為本是游泳,但我們從來把這說成是洗澡。在河裡泡上一晌午頭,等到 大人們午睡起來,我們便爬上岸,或是去上學,或是去放牛羊。每年的夏天,河裡總要淹死幾個孩子 ,但並不能阻止我們下河洗澡。大人也懶得來管。我們都是好水性,沒人教練,完全是無師自通,游 泳的姿勢也是五花八門。那時候,每到夏天,十歲以下的男孩子,身上都是一絲不掛,連鞋子也不穿 。我們身上沾滿了泥巴,曬得像一條條黑巴魚。有一些膽大的女孩子也有每天中午跟著男孩子下河的 ,但她們總是要穿著衣服,拖泥帶水,很不利索。

  我們洗澡的時間大概從五一節開始,洗到十月國慶節為止。個別的特別戀水的孩子,到了下霜的 深秋季節,還動不動就往河裡跳。我們那時自然不知冬泳什麼的,只是感到不下水身上刺癢。河裡結 了冰,我們就沒法子洗澡了。然後就乾巴一個冬季,任憑身上的灰垢積累得比銅錢還要厚。那時候我 們並不知道城裡人在冬季還能洗熱水澡。

  我第一次洗熱水澡是應徵入伍後到縣城裡去換穿軍裝的時候。那時我已二十歲。那個冬季裡我們 縣共徵收了九百名士兵,在縣城集合,發放了軍裝後,像趕鴨子似的被趕到兩個澡堂子裡去。送行的 家人們在澡堂子外邊等著拿我們換下來的衣服。那時縣城裡總共有兩個澡堂子。一個是公共澡堂,一 個是橡膠廠澡堂。公共澡堂也叫人民浴池,是供縣城人民洗澡用的,據說裡邊有一個很大的水池子, 而且還是石板鋪地。橡膠廠澡堂是供橡膠廠工人洗澡用的,規模很小,設施也差。我不幸被分到橡膠 廠的澡堂裡去。那個澡堂其實就是在平地上挖了一個坑,週遭抹上一層水泥。水泥坑中倒上幾十桶熱 水。牆角上臨時生了幾個火爐子。澡堂裡的牆上、地上到處都抹著一層又黑又黏的髒東西,估計是從 橡膠工人身上洗下來的。屋子裡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臭氣,比農村裡所有的氣味都難聞。很多人捂著鼻 子跑出來說不洗了不洗了!但帶隊的武裝部幹部說,你們已經是兵了,軍令如山倒,讓你們洗就得洗, 不洗就是違抗軍令。於是大家只好手忙腳亂地脫衣。三百個青年,光溜溜的,發一聲喊,衝進澡堂裡 去,像下餃子一樣跳到池中。水池立刻就滿了人,好似肉的叢林。池中的水猛地溢了出來,在地上湧 流,流到外間去,浸濕了我們脫下來的衣服。這次所謂洗澡,不過是用熱水沾了沾身體罷了。力氣小 的擠不進去,連身體也沒沾濕。但是從此之後,我知道了人在嚴寒的冬天,可以在室內用熱水洗澡這 件事。

  當兵後,部隊住在偏遠的農村,周圍連條可以洗澡的河都沒有。我們整天摸爬滾打,還要養豬種 菜,髒得像泥猴子似的,身上散發著臭氣。但部隊就是部隊,待遇勝過農民。每逢重大節日,部隊領 導就提前派人到縣城裡去聯繫澡堂子。聯繫好了,就用大卡車拉著我們去。這一天部隊把整個澡堂包 下來了,老百姓不准入內。我們可以盡興地洗。我們所在的那個縣是革命的老根據地,對子弟兵有很 深的感情。澡堂工作人員對我們特別客氣,免費供應茶水,還免費供應肥皂,把我們感動得很厲害。 那個很胖大的澡堂領導對我們說:好好洗,同志們,來一次不容易。有什麼意見隨時提出來,我們隨 時改正。我們的帶隊領導說:同志們,好好洗,認真洗,洗不好對不起人民群眾對子弟兵的一片心意 。我們在澡堂子裡一般要耗六個小時,上午九點進去,下午三點出來。我們在老兵的帶領下,先到水 溫不太高的大池子裡泡,泡透了,爬上來,兩個人一對,互相搓身上的灰。直搓得滿身通紅,好像褪 去了一層皮,也的確是褪去了一層皮。搓完了灰,再下水去泡著。泡一會兒,再上來搓灰。這一次是 細搓,連腳丫縫隙裡都要搓到。搓完了,老兵同志站在池子沿上,說:不怕燙的、會享福的跟我到小 池子裡泡著去。我們就跟著老兵到小池子裡去。小池子裡的水起碼有六十度,水清見底,冒著裊裊的 蒸汽。一個新兵伸手試了試,哇地叫了一聲。老兵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大驚小怪幹什麼?然後, 好像給我們表演似的,他屏住氣息,雙手按著池子的邊沿,閉著眼,將身體慢慢地順到池子裡。他人 下了池子,幾分鐘後還是無聲無息,好像犧牲了似的,我們胡思亂想著但是不敢吭氣。過了許久,水 池中那個老兵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足有三米長。我們在一個忠厚老兵的教導下,排著隊蹲在池邊, 用手往身上撩熱水,讓皮膚逐漸適應。然後,慢慢地把腳後跟往水裡放。一點一點地放,牙縫裡絲絲 地往裡吸著氣。漸漸地把整個腳放下去了。老兵說,不管燙得有多痛,只要放下去的部分,就不能提 上來。我們遵循著他的教導,咬緊牙關,一點點地往下放腿,終於放到了大腿根部。這時你感到,好 像有一萬根針在紮著你的腿,你的眼前冒著金火花,兩個耳朵眼裡嗡嗡地響。你一定要咬住牙關,千 萬不能動搖,一動搖什麼都完了。你感到熱汗就像小蟲子一樣從你的毛孔裡爬出來。然後,在老兵的 鼓勵下,你一閉眼,一咬牙,抱著死也不怕的決心,猛地將整個身體浸到熱水中。這時候你會百感交 集,多數人會像火箭一樣躥出水面。老兵說,意志堅定不堅定,全看這一霎間。你一往外躥,等於前 功盡棄,這輩子也沒福洗真正的熱水澡了。這時你無論如何也要狠下心,咬住牙,你就想:我寧願燙 死在池子裡也不出來了。這時你可能感到有萬支鋼針在給你針灸,你的心臟跳動得比麻雀心臟還要快 ,你的血液像開水一樣在你的血管子裡循環,你汗如雨下,你血裡的髒東西全部順著汗水流出來了。 過了這個階段,你感到你的身體不知道哪裡去了,你基本上不是你了。你能感覺到的只有你的腦袋, 你能支配的器官只有你的眼皮,如果眼皮算個器官的話。連眼皮也懶得睜開。你這時盡可以閉上眼睛 ,把頭枕在池子沿上睡一覺吧。即便是這樣死了,你也挺幸福是不是?在這樣的熱水中像神仙一樣泡 上個把小時,然後調動昏昏沉沉的意識,自己對自己說:行了,夥計,該上去了,再不上去就泡化了 。你努力找到自己的身體,用雙手把住池子的邊沿,慢慢地往上抽身體,你想快也快不了。你終於爬 上來了。你低頭看到,你的身體紅得像一隻煮熟的大龍蝦,散發著一股新鮮的氣味。澡堂中本來溫度 很高,但是你卻感到涼風習習,好像進了神仙洞府。你看到一根條凳,趕快躺下來。如果找不到條凳 ,你就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吧。你感到渾身上下,有一股說痛不是痛,說麻不是麻的古怪滋味,這滋味
說不上是幸福還是痛苦,反正會讓你終生難忘。躺在涼森森的條凳上,你感到天旋地轉,渾身輕飄飄 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意思。躺上半小時,你爬起來,再到熱水池中去浸泡十分鐘,然後就到蓮蓬頭那 兒,把身體沖一衝,其實沖不沖都無所謂,在那個時代裡,我們沒有那麼多衛生觀念。洗這樣一次澡 ,幾乎有點像脫胎換骨,我們神清氣爽,自覺美麗無比。

  過了十幾年,我到北京上學、工作,雖然是身在首都,但要洗一次澡還是不容易。譬如在軍藝上 學期間,每週澡堂開一次。因為要講究衛生,取消了水池子,全部改成了淋浴。總共十幾個蓮蓬頭, 全院數百個男子,只能是有人洗,有人在一邊等。暖氣燒得又不熱,把人凍得像猴似的。好不容易洗 完了澡,再冒著寒風、踩著滿地的煤灰走回宿舍,連一點美好的感覺也找不到了。從那時我就想:將 來如果有了錢或是有了權,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裡修一個澡堂子,澡堂子裡有一大一小兩 個水池子,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熱水,大池子裡的水比較熱,小池子裡的水特別熱。據說我黨的許多 領導人喜歡坐在馬桶上辦公,我如果成了什麼領導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裡辦公,辦公桌就浮在水面 上。開會也在澡堂裡開,大家一邊互相搓著背,一邊討論,那樣肯定能夠比較坦誠相見,許多衣冠楚 楚時解決不了的問題也就容易解決了。有好幾次我接受記者採訪,他們問我最大的理想是什麼,我說 就是將來在家修個澡堂子,天天能洗熱水澡。

  又過了將近十年,我的家中安裝了燃氣熱水器,基本上解決了天天能洗熱水澡的問題,但這離我 的理想還相差甚遠。在熱水器下洗完澡,總是感到浮皮潦草,一點都不深刻,沒有那種脫胎換骨的感 覺。我理想的、我嚮往的、我懷念的還是縣城裡那種有熱水池和超熱水池的大澡堂子,如果要修一個 私有的這樣規模的大澡堂並能日日維持熱水不斷,我的錢還遠遠不夠,我的權更是遠遠不夠。我這樣 的人這輩子是當不上什麼官了,所以指望著利用職權來為自己修一個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只有寄希望於我能寫出一部暢銷書,賣了幾千萬本,收入了億萬元的版稅,那時,我的大澡堂子就可 以興建了。到時候歡迎各位到我家來洗澡,咱們一邊洗澡一邊談論文學問題,那該是多麼幸福的生活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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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二 11月 6日, 2012年 7:30 pm

第15節 說說福克納老頭

  今年是福克納誕辰一百週年,我想我應該寫幾句話來紀念他。

  十幾年前,我買了一本《喧嘩與騷動》,認識了這個叼著煙斗的美國老頭。

  我首先讀了該書譯者李文俊先生長達兩萬字的前言。讀完了前言,我感到讀不讀《喧嘩和騷動》 已經無所謂了。李先生在前言裡說,福克納不斷地寫他家鄉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於創造出一塊 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來,在房子裡轉圈,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即也去創造 一塊屬於我自己的新天地。

  為了尊重福克納,我還是翻開了他的書,讀到第四頁的最末兩行:"我已經一點也不覺得鐵門冷了 ,不過我還能聞到耀眼的冷的氣味。"看到這裡,我把書合上了,好像福克納老頭拍著我的肩膀說:行 了,小伙子,不用再讀了!

  我立即明白了我應該高舉起"高密東北鄉"這面大旗,把那裡的土地、河流、樹木、莊稼、花鳥蟲 魚、癡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潑婦、英雄好漢……統統寫進我的小說,創建一個文學的共和國。當 然我就是這個共和國開國的皇帝,這裡的一切都由我來主宰。創建這樣的文學共和國當然是用筆,用 語言,用超人的智慧,當然還要靠運氣。好運氣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納讓他小說中的人物聞到了"耀眼的冷的氣味",冷不但有了氣味而且還耀眼,一種對世界的 奇妙感覺方式誕生了。然而仔細一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結滿了白冰的 早晨,不是也聞到過耀眼的冰的氣味嗎?未讀福克納之前,我已經寫出了《透明的紅蘿蔔》,其中有 一個小男孩,能聽到頭髮落地的聲音。我正為這種打破常規的描寫而忐忑不安時,彷彿聽到福克納鼓 勵我:小伙子,就這樣幹。把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讓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從此後,我忙於"建國"的工作,把福克納暫時冷落了。但我與這個美國老頭建立了一種相當親密 的私人關係。我經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起他。我還用見到他的書就買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對他的敬意。

  每隔上一段時間,我就翻翻福克納的書。他在書裡寫了些什麼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至今我也
沒把他老人家的哪一本書從頭到尾讀完過。我看他的書時,就像跟我們村子裡的一個老大爺聊天一樣 ,東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漫無邊際。但我總是能從與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當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紅的小說鬧得眼花繚亂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要永遠定出比你的能力 更高的目標,不要只是為想超越你的同時代人或是前人而傷腦筋,要盡力超越你自己。

  當我看到別人的成功發財心中酸溜溜時,福克納對我說:夥計,好的作家從來也不去申請什麼創 作基金之類的東西,他忙於寫作,無暇顧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說:沒有時間或經濟自由 ,以此來自欺欺人。其實,好的藝術可以來自小偷、私酒販子、或者馬伕。僅是發現他們能夠承受多 少艱辛和貧困,就實在令人懼怕。我告訴你,什麼也不能毀滅好的作家,惟一能夠毀滅好的作家的事 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沒有時間去為成功和發財操心。

  與福克納老頭相交日久,我也發現了他一些可愛的小毛病。譬如說話沒準,喜歡吹牛。明明沒當 上空軍,卻到處說自己開著飛機上天打過空戰,腦袋裡還留下一塊彈片。而且他還公開宣稱,從不為 自己說過的話負責,譬如他曾經說過的一個作家為了創作,可以去搶劫自己的母親。他跟海明威的關 係也像兩個小男孩似的,打起來很熱鬧,但沒有什麼質量。儘管如此,我還是越來越喜歡他。也許是 因為他有這些缺點我才能歷久不衰地喜歡他。

  前幾年,我曾去北京大學參加了一個福克納國際討論會,結識了來自福克納故鄉大學的兩位教授 。他們回國後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生活的畫冊,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膠鞋、披著破外套、蓬亂 著頭髮,手拄著鐵鍬、站在一個牛欄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視著這幅照片,感到自己與福克納息息相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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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四 11月 8日, 2012年 7:22 pm

第16節 俄羅斯散記

  一草原
  1993年7月,我在邊城滿洲裡採訪時,曾化名王家寶,跟隨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待了二十 四小時。

  我對俄羅斯的城市不感興趣,更不想進去採購什麼東西;跟隨旅遊團進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羅斯的草原。我們這邊也有草原,但這邊的草原與我想像中的草原大不一樣。我想像中的草 原應是遼闊無邊的,應該是草浪追逐、牛羊隱沒其間的,應該有無數的鮮花點綴在青草叢中,應該是上有百鳥鳴囀、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草原顏色枯黃,草棵低矮,還有一塊塊的"斑禿 ",好像瘌痢頭似的。沒有風吹草低,牛羊卻很多,一群連著一群。貧瘠的草原瘦弱的草,它們如何能 吃飽呢?也沒有我想像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頭還大、小的比米粒還小、點綴在綠草間、伸展到天邊 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裡多半沒有水,有點水也是渾濁如泥湯。有鳥,但數量很少,它們顯然很寂寞,有的在路邊獨步,有的在天上悲鳴。尤其糟糕的是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把本來就不甚遼闊的草原 劈成了兩半,路邊上竟然也有一些插著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亂地扔著三五顆血肉模糊的羊頭,招引得蒼蠅嗡嗡飛舞。到哪裡去尋找我夢中的草原呢?滿洲裡的朋友說:到那邊去看看吧,那邊的草原也許能讓你滿意。

  越過國境線,汽車沿著顛顛簸簸的土路,直插進俄羅斯。我看到土路兩邊牧草沒膝,野花爛漫;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看不到一隻牲畜,更看不到一個人。夜裡好像剛下過雨,路面上的坑坑窪窪裡, 積存著淡黃色的雨水;路邊的溝裡,積水深深,無色而透明。而我們那邊,夜裡並沒有下雨,乾旱的 草原上幾乎要飛揚塵土。只隔著一條國境線,無論天還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別,這讓我感到驚訝。 我問同車的滿洲裡朋友:這是怎麼回事呢?朋友道:我們那邊的草原載畜量過多,遠遠超過了"負荷" ;我們的草原是疲憊的草原。而這邊的草原載畜量過小,草都長瘋了。我問:我們為什麼不把載畜量 弄得小一點呢?朋友道:難道這個問題還需要我來回答嗎?是的,這個問題的確不需要回答了。

  車越往裡深入,人煙似乎越稀少。野草狂妄地長到了路上;路的輪廓越來越模糊。草原茫茫,望 不到盡頭;天底下只有我們的汽車在笨拙地爬行。不時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橫穿道路,它們的態度很 從容,一點也不顯驚恐。在我們頭上,那些鳥兒,在燦爛的陽光裡,有的盤旋、有的上躥、有的降落 ,都熱烈地鳴叫著,好像剛下課的小學生。遠處有線條渾圓的山嶺,與草原一色,這說明山嶺上也生 長著茂盛的青草。橫躺的山脈像豐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偉大的蘋果。俄羅斯草原沉重緩慢的呼吸 我已經感覺到了,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契訶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羅斯偉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 可辨了。因為我讀過他們的書,曾被他們書中描寫過的草原感動,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感覺。 儘管他們筆下的草原未必是我腳下的草原,但我寧願這草原是那草原。是的,這草原就應該是他們的 草原,而他們的草原就是全人類的草原。

  時近正午,車停。我們彎著腰下了車,男女分開,到路的兩邊去,為俄羅斯的草原施肥。然後伸 著懶腰,呼吸著讓人醺醺欲醉的空氣,心情舒暢,感慨萬千。眼睛貪婪地往近處看;往遠處看;低頭 看草;抬頭望天;真好,大自然;真遺憾,這裡不是祖國;這裡不是家鄉。遙想到荒涼的月球、火星 、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地球,綠的像寶石,上邊有這樣美麗的局部,作為 一個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銀、銅、鐵、錫……極其偶然地組合成一個能呼吸 、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運,無怪乎人們感歎:活著真好,生命可貴;草是奇跡,木是奇跡,花是奇 跡,鳥是奇跡,我是奇跡中的奇跡。如此一想,遺憾不成遺憾,感慨不算感慨,如果大家都如是我想 ,國將不國,民將不民,君將不君,臣將不臣,那樣的日子與馬克思想像的共產主義相差不會太遠… …旅遊團的領隊喊:喂!上車了!

  但司機卻發動不起來汽車了。他將鴨舌帽砸在車座上,罵罵咧咧地跳下車。咄!他說,跑累了,不 想動了?那也不能在這裡歇呀!司機掀開車蓋板,探進頭去,不知搗鼓什麼。大家等了幾分鐘,都不著 急。又等了幾分鐘,有人著急,開始嘟噥。領隊下去,趴在司機身邊,問一些外行話,表示關切;司 機也不甚搭理。半個小時過去,人們焦慮起來,嗡嗡地議論,有些話很難聽。司機滿臉是汗,腮上抹 兩道油污,瞪著大眼,脾氣大發:這是怎麼個說話法?誰願意它壞?老爺車,早該退休,老幹部似的 ,賴著不退;也不是它不想退,是我們局長不讓它退,我們局長谷糠裡搾油,你們有能耐的回去抽他 去,跟我說啥也沒用。又有人說難聽的,司機道:願等就等,不願等就自己走!說完還用拳頭猛砸了一 下車蓋板,咚!嚇了眾人一大跳。四顧草原茫茫,前不見俄人,後不見同胞;這是真正的前不著村、後 不著店,況且還在別人的國土上。人們考慮到這個現實,都乖乖地閉了嘴,心急如焚,卻裝出悠閒的 模樣,等著。有人吹起無聊的口哨;有人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有人遞給司機一支煙,討好地說: 師傅,慢慢修,我們等著,不著急。有人下了車。我在下車的行列中。

  起初我們還不敢走遠,生怕被那牢騷滿腹的司機給甩掉。但到了下午三點,車還沒修好。領隊跟 司機大吵了一架,氣得小臉煞白。司機也怒容滿面,扣上車蓋板,踹一腳輪胎,罵一句髒話,坐到草 地上抽起煙來。我大著膽子上前問:師傅,啥時能走?他瞪著眼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於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到草原深處漫遊去了。我的褲子被柔軟的草葉磨擦得作響,我的手指不 時地抓一抓那些紫色的拳大的花朵。它們傳達到我手上的感覺是那樣的肉感:軟軟的,柔柔的,涼涼 的……令我這個思想不健康的人浮想聯翩。我想到了娜塔莎,想到了婀克西妮婭……想到了那個令人 難忘的割草的夜晚,葛裡高利和婀克西妮婭割草的夜晚。我隱約感覺到,今夜可能要在這草原上過夜 了。因為天高氣爽,陽光便格外強烈。地上的濕氣裊裊上升。濕氣中混合著青草的氣味,花朵的氣味 ,泥土的氣味,還有文學的氣味。下午的草原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幸虧有一縷縷的清風從遠山那邊吹 來,才使人不至於太難過。風過之處,草梢便美妙無比地起伏著,花朵便風情萬種地顫動著,讓人的 心莫名其妙地傷感著,甜蜜的惆悵,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就這樣站定了,很久不動 ,眼睛望著遠處,但其實什麼也沒看見,眼睛在心裡,看著俄羅斯這個偉大民族的悲涼而不悲傷、狂 放但不瘋狂的性格。

  傍晚時分,巨大的紅日落在了柔軟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畫,色彩凝重得化不 開。小鳥們紛紛降落到草棵間,蒼鷹的身影像黑色的閃電,掠著草梢滑過。此時的草原,溫暖中略帶 點寒意。這本來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好氛圍,但由於汽車拋錨,將人們困在這荒無人煙的草原上,前 途茫茫,吉凶未卜,再好的氛圍,也難被注意。幾個人包圍著旅遊團領隊,讓他想辦法。領隊搖頭苦 笑,看著司機。司機說:甭看我,看我也沒用。這破車,得了"心肌梗塞",別說我修不好,上帝也修 不好。你們都瞪著我幹啥?想合夥吃了我?難道我不願早早地開到紅石市?灌上一瓶啤酒,往鋪了雪 白床單的床上一躺,那是個啥滋味?我的朋友打斷他的話:夥計,你少說廢話吧,總要想個法子。司 機道:我說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耐心等待,等著過路的車,把我們拖回去。朋友說:總不能讓我們在 草原上過夜吧?司機說:在草原上過夜怎麼啦?多浪漫呀!一個老姑娘模樣的女人問:師傅,有狼嗎?
司機道: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緊,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撐的躥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們嘴邊去 ,它們也懶得張口。人們咧咧嘴,哭笑不得。那老姑娘一走,司機低聲道:就您那肉,狼能咬動嗎? 我的朋友對我說:夥計,委屈你了。我說:挺好,的確很好,能在俄羅斯的草原上過夜,這機會千載 難逢。朋友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隨即放出了光輝。起初這光輝還有些混濁,很快便清澈起來;銀光閃閃,如 水銀瀉地。草梢肅然不動,安靜了一刻,四周便響徹了蟲鳴。夜的草原並沒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 現著生命的運動。有浪漫情懷的人撿來一些枯草,點起一堆篝火。在明月的逼視下,火苗顯得軟弱, 像沒有熱度的、褪色的紅綢。成群的飛蟲往火裡撲,燒得翅羽啪啪響。但篝火很快便熄滅了,只餘下 一堆暗紅的灰燼。草原上潮氣濃重,乾草難弄,人們其實沒有心思,浪漫情懷不能持久。草原一望無 際,只要有車來,幾十里外就能看到。大家四處看看,只見月水流動,只有草色朦朧,沒有車影,這 時候了,不可能再有車來。人們絕望了,嘟噥著,咒罵著,鑽進車,睡去,或是迷糊著,熬這漫漫長 夜。

  我拉著朋友,往草原深處走去。我們分撥開茂草,簡直就是分撥開月光。我感到身在月光水裡游 。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聽到月光水的潑剌之聲。就這樣走啊走 ,起先是清清楚楚,繼而是昏昏沉沉,沉浸在幸福的麻木狀態中。但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說:哥們 兒,別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我不理他,繼續前行。我知道他會厭煩,這種月下的草原漫步, 腿被露水打濕,臉被蚊蟲叮咬,同伴是粗魯的男人,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應厭煩。一切都是重複的 ,同樣的草在磨擦我們,同樣的蟲鳴在喧鬧我們,同樣的月光在照耀我們,但我的興趣就在這重複之 中,我的幸福也在這重複之中。

  我們終於在一個突起的山包上停住了。轉著圈子往四處看,看到了極遠處有一簇閃爍的燈火。朋 友說:那就是紅石市了,可望不可即。我說:老兄,老兄,我已經十分滿足,感謝那司機,那破車。 朋友道:我認識一個作家,為了證明自己與常人的區別,別人說臭的,他一定要說香;別人說香的, 他一定要說臭。我說那就是我。他哈哈大笑。山包上比較乾燥,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支煙,然後躺下 。小蟲子鑽進我的褲腿,我不理睬它們。我仰望著星空,從沒見過的如此燦爛的星空。在漫野的蟲鳴 聲造出的特殊的寂靜裡,我傾聽著星斗的聲音。星斗灼灼,搖搖欲墜。流星如火,劃破天穹。中國的 老人們對自己的後代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墜一顆星。俄羅斯的老人對自己的後代說:天上墜一顆 星,地上死一個人。我們頭頂著同一個星空。我們仰望星空時,國界便模糊不清了。但我們到底不能 永遠仰著頭,更多的時候我們必須低下頭。我們低下頭時,便面對著嚴酷的現實。中國的國土上人滿 為患,而俄羅斯的國土上人煙稀少。我們的草原載畜量過大,草原已經疲憊不堪;我們的森林在逐年 萎縮;我們的耕地面積在逐年減少……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市場繁榮、物價穩定;俄羅斯呢?你有如 此遼闊的草原,你有汪洋大海般的森林,你有浩瀚的土地……可你怎麼會這樣窮?俄羅斯的人民要想 小康實際上並不困難。社會主義在前蘇聯的試驗是比較徹底地失敗了。俄羅斯的經濟現在還處在休克 後的短暫昏迷中。但俄羅斯的自然條件實在是太優越了,國土如此遼闊,資源如此豐富,人口如此稀 少,俄羅斯人要想富起來比起我們中國人的致富肯定要容易許多。當時我就想到:他們不會永遠窮下 去的。我們想用俄羅斯的暫時貧窮來證明資本主義不如社會主義是很幼稚的;同理,如果幾年後俄羅 斯人民富裕起來,我們也不會把這當成資本主義勝過社會主義的證明。無論什麼社會制度下的人民, 都是勤勞勇敢、最富有創造力的群體。只要稍稍放鬆扼著他們脖子的手,讓他們能夠呼吸;只要稍稍 延長他們手銬腳鐐間的鏈條,讓他們能夠勞動;他們便能創造出璀璨的文化和巨大的財富。否則,過 去的世界就不可理喻;現在的世界也無法解釋。

  第二天上午,一輛滿洲裡市的旅遊車在我們車後停下來。人們擁上去,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 人。這車上的司機與我們車的司機很熟,他問他:夥計,怎麼啦?他回答:夥計,別提了,一言難盡! 有繩子嗎?拖上我們。他說:這怎能拖得動?我來看看,哪裡壞了。他上了他的車,三扳兩踹,轟的 一聲,發動機嗡嗡地運轉起來。這不是好好的嗎?你他媽的搗什麼亂?他說。我們的司機納悶地自言 自語:見鬼,見鬼,活見了鬼!我們車上的旅客頓時瘋了,難聽的話語像雨點一樣砸在司機的頭上。他 咧了咧嘴,滿面通紅,終於低下了傲慢的頭。

  因為我們辦的是"二日游"集體護照,所以,只好調頭祖國。

  二邊城

  第二年夏天,我二到滿洲裡,依然化名王家寶,跟隨著一個旅遊團,進入俄羅斯境內。還是那種 二日游,還是去那離中國最近的紅石市。這一次開車的是一個動作幹練、走路像跳舞、說話像唱歌、 名叫老龍的女司機。她看起來有二十歲出頭年紀,皮膚很白,眉毛很黑,嘴唇很紅,眼睛很大,略微 翹起的唇上生著一層很濃的茸毛,如果不客氣,說是鬍子也可以。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他跟那個 老龍很熟,當著全車人的面他們公然調情。老龍嘴巴鋒利,妙語連珠,使我們的車裡充滿了歡聲笑語 。我們上午七點出發,中午一點便到了紅石市。

  汽車停在一個小旅館前邊,旅遊團的領隊上樓去辦理住宿手續,我們便坐在樓前的石頭上等候。 旅館前面的草地上坐著兩個俄羅斯姑娘,一個留著長長的金髮,另一個剃著小平頭,頭髮的顏色是那 種所謂的亞麻色。她們看著我們,面帶著友好的笑容,不說話,靜靜地抽煙。我也掏出煙來,遞給朋 友一支,自己點了一支。女司機瞟了我一眼,憑感覺我知道她也會吸煙,趕忙遞給她。她搖搖頭,說 :"改邪歸正了。"朋友道:"裝什麼呀,抽吧,王家寶老師也不是外人。"她說:"不是王家寶老師的問 題,是我老公的問題,他嫌我嘴裡有煙味,最近一個時期,拒絕與我接吻。"朋友道:"老龍,大事不 好了!"老龍道:"怎麼啦?"朋友道:"根據我的經驗,一個男人,絕不會因為女人嘴裡有煙味而不跟她 接吻,這是他即將叛變的預兆!"老龍道:"叛去吧,我巴不得呢!"我說:"連男人叛變都不怕,難道還 怕一支香煙嗎?"她說:"王家寶說得對,我們就照王家寶說得辦!"她接過香煙,我的朋友幫她點上。 她很老練地抽了一口,憋了一會兒,才把兩道白煙,從鼻孔裡噴出來。

  領隊辦好了手續,招呼我們進了樓。房間大小不一,很不規範,但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最充分地 利用了空間,把能安床的地方全都安上了床。房間儘管狹窄,但我還是感到很滿意,因為那床單是雪 白的,被套是雪白的,枕頭巨大、雪白、而且蓬鬆,它們全都散發著一股好聞的肥皂氣味。尤其是那 枕頭,立即就讓我聯想起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等人。她們的床頭上一定也放著這樣的枕頭,枕頭裡 塞著鵝毛。我們安頓下來,洗了一把臉,剛要躺到床上享受一下,領隊就要我們集合去吃飯。我們的 肚子這時才感到有一點餓了,便呼啦啦地跟著領隊下了樓。

  走出去大約有三里地,才到了一家飯館。有人嫌遠,發起牢騷來,領隊說:"全城也就十幾家飯館 ,這是最近的了。臨行時我就告訴過你們,要你們最好帶足乾糧,你們不信,責任就不在我了。"
  我們進了那家飯館,很大的鋪面裡,竟然只有我們一撥客人。一個紅臉膛的男人懶洋洋地走過來 ,很不友好地掃了我們一眼,然後咕咕嚕嚕地跟領隊不知說了些什麼。女司機懂一點俄語,她對我們 說,這傢伙嫌我們來人太多,不願意接待。我感到很納悶,哪有開飯店嫌客人多的道理呢?這也許是 個國營飯店吧?女司機道:他懶,俄羅斯人都懶。我對女司機的解釋不以為然。那紅臉男人摔給領隊 一份菜單。領隊對我們說:沒有什麼好點的,只有紅菜湯、泥腸、黑麵包。大家說:就是這了,讓他 快點。領隊笑道:每人一份,一千盧布。想快是不太可能的,希望大家耐心等待。於是我們就坐等。 等了足有一個小時,廚房裡連一點動靜也沒有,那個紅臉漢子連面也不露。我們望著窗外,看到寬廣 的馬路上,車輛很少,只有一些青年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過。有的旅客等煩了,讓領隊去催。領隊苦 笑著說:催也沒用。但她還是起身到廚房裡去了。一轉眼領隊就出來了,對我們說:鬼影都沒有一個 。於是眾人都憤憤不平地走進廚房。果然沒有人,只見蒼蠅飛舞的案板上放著幾個西紅柿,牆角上還 有一堆洋蔥頭。女司機抄起菜刀,剁得案板啪啪響。她大喊著:"瓦西裡,瓦西裡,你滾到哪裡去了? !"那個紅臉漢子從一扇小門裡應聲而出,身後跟著一個胖大的女人。女司機揮舞著菜刀,用半生不熟 的俄語咆哮著。那男人的目光隨著老龍同志的刀刃轉動,嘴裡咕嚕著,好像是在解釋。我們問領隊: 他說什麼?領隊苦笑道:"他說把我們要吃飯這事給忘了。"

  我們只好出去坐等。我問老龍怎麼知道那男子名叫瓦西裡,她說:"我叫他瓦西裡了嗎?"過了大 概半小時,紅菜湯上來了。每人一缽子,顏色不紅不黑,溫度不涼不熱,滋味不鹹不淡,胡亂喝了兩 勺,便推到一邊去。又等了半小時,主食終於上來了。每人一根灰白的腸子,兩片灰色的麵包。腸子 是腥的,麵包是黏的。愛吃不吃。我感到十分失望。我原以為能在俄羅斯吃到煮得燙手的土豆、烤得 酥焦的麵包、燜得稀爛的小牛肉之類美食,沒想到竟然吃了些這個。讀了那麼多蘇聯和俄國小說,屢 屢被書中描寫的那些美食吸引得饞涎欲滴,希望太大,失望便愈深。我對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印象好壞 ,多半是建立在該地的食物的好壞上,俄羅斯吃得太差,我對它的印象也就糟透了。

  吃完這頓窩心飯走到大街上,已是半下午的光景。領隊說可以自由活動了。我們便三五成群地散 開了。我和我的朋友跟那個女司機在一起活動。女司機原本是要回去睡覺的,她說她已經把這個小城 市的邊邊角角都轉遍了。我的朋友說:"老龍,王家寶老師是遠道來的客人,你不陪一陪簡直不像話、 簡直不夠意思。"女司機看看我,說:"我看王老師是個老實人,就陪一陪他吧,如果是你一個人,我 決不敢冒這個險。"朋友道:"你以為自己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也不睜開眼睛看看,滿大街都是美貌 的俄羅斯少女,我要調戲也去調戲她們。"女司機道:"就你那癆病鬼的身板,還敢跟俄羅斯老娘們叫 板?那才是站著進去,爬著出來呢!"大街上確實有不少俄羅斯姑娘,她們穿著時髦,體態優美,目光 流盼生輝,開口一笑,都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問女司機:"老龍,這些姑娘在家裡吃什麼東西呢?是不 是也跟我們方才在飯店裡吃的一樣?"女司機說:"王老師,您這個問題可把我給問住了。我也不知道 她們在家裡吃什麼東西,要不要上去問問?"我說:"那樣不好,人家會說我們中國人不講文明禮貌。"

  我們溜溜躂達地來到了市中心的廣場。就這個小城而言,這個廣場可真夠大的。廣場上一半鋪了 八角水泥塊,另外的地方卻生著茂盛的野草,好像還沒來得及整理似的。廣場正中放著一輛坦克。坦 克後邊豎著一塊紀念碑。女司機說,俄羅斯的每個城市都在廣場上放著一輛坦克,可能是進行傳統教 育吧。廣場上有幾個小男孩在踢足球,還有一些小女孩在唱歌。有一個相貌十分美好的少婦推著一輛
很豪華的嬰兒車在悠閒地漫步。少婦的衣裙飄飄,一看就是上等的料子。那個小傢伙躺在車裡,嘴裡 叼著一個乳膠奶頭。我說,這個少婦,如果不是本市權貴的兒媳婦,就是大款的小蜜。朋友說:"這你 就不懂了,俄羅斯女人剛生完孩子都是這個樣子。"女司機說:"你們倆打個賭吧。"朋友說:"賭什麼 ?"我說:"你說賭什麼咱就賭什麼!"朋友說:"那就賭一條紅中華吧,回去買。"我說好。女司機真的 走上前去,用結結巴巴的俄語,與那少婦搭上了腔。她們說的什麼,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女司機說:" 王家寶老師您贏了。這個女子,名叫塔莉婭,是紅石市長的女兒。"

  正對著廣場是一幢很有氣派的大樓,樓的顏色灰禿禿的,這個城市的所有建築都是灰禿禿的。女 司機說:"這是他們的大會堂。"我們走到樓前,看到大門前的廊柱上貼著海報。女司機看了看,說:" 好像晚上有演出。"我問演什麼,女司機說:"好像是歌劇。"我說,我們買票吧,在這裡看一場歌劇, 很有紀念意義,不枉來了一趟俄羅斯。女司機說:"我也拿不準是不是歌劇。"我說管它是什麼呢,先 買了票再說。於是女司機就上前去買了三張票。然後我們繼續閒逛,逛到時間,走進劇場,看到粗糙 的舞台上掛上了一塊不大的銀幕,才知道,演出的根本不是什麼歌劇,而是一場電影。我說電影也好 ,能在俄羅斯看場電影將來回國也可以吹一吹。沒想到觀眾還挺多,男男女女,以年輕人居多,都疊 著脖子摟著腰。燈光暗下,電影開演。片名一出,我們不禁笑起來。原來放映的是中國影片《地道戰 》。我想不明白俄羅斯的一個小城裡為什麼會放這種影片。我的朋友說,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 利五十週年,中國的抗日戰爭,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天夜裡,躺在舒服的床上,本想睡一個好覺,但剛剛矇矓入睡,就聽到窗外響起了歌聲。睜開 眼,看到一縷明亮的月光從麻布的窗簾縫隙裡射進來。仔細一聽,唱歌的是幾個男子,歌詞聽不懂, 但曲調很熟悉,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之類。唱完一曲,又接上一曲。我走到窗口, 拉開窗簾,看到窗外月光皎潔,銀輝遍地,樹影婆娑。幾個小伙子,背靠樹幹,對著一扇窗戶放歌。 那窗口自然不是我們的窗口,是女司機她們住的房間的窗口。我問朋友,難道我們這個團裡有跟俄羅 斯青年談戀愛的女人嗎?朋友說,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我問,你猜是哪個姑娘吸引 了俄國青年來唱小夜曲呢?不會是老龍吧?朋友說,也許正是老龍。老龍開旅遊車跑這條線有好幾年 了,勾上幾個俄國小青年完全有可能。我說,老龍不是結婚了嗎?朋友說,你不是從大都市來的?結 婚算什麼?結婚也不妨礙戀愛嘛。我們正閒扯著呢,就看到那扇窗戶猛地推開了。一個女子,探出半 截身體,突然放開了歌喉。我驚喜地說:老龍,果然是老龍!老龍的嗓音渾厚柔軟,好像上等的呢絨。 女聲男聲重疊在一起,渾然一體,沒有縫隙,和諧而圓滿,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一曲完畢,老龍關 上窗戶,再也沒露頭。那幾個小青年又唱了幾曲,就搖搖擺擺地走了。突然的安靜降臨,好像剛才發 生的一切是個夢境。月光如水,夜色優美。正是睡覺的好時辰,但我一點也沒了睡意。

  第二天上午,我們跟隨眾人,先去參觀市政府大樓。我們去時,人家還沒上班。我們在外邊轉圈 ,看到那大樓的牆砌得歪歪扭扭,很多磚頭還砌成了直縫。這在中國是絕對不允許的,連鄉村的建築 隊也幹不出這樣的糙活,可這就是市政府大樓。大樓的門更是粗糙,木頭沒上油漆,鐵件生著紅銹。 木板之間的縫隙能插進去一根手指。我心中暗想,俄羅斯的飛船是怎樣造出來的又是怎樣飛上天的呢 ?

  參觀罷政府大樓,我們去商店採購。商店裡除了笨重的工具還可以看看,別的無甚可看。我們又 去逛自由市場。自由市場上的貨物大多數是中國貨,也無甚可買。於是我們就蹲在牆角抽煙。這時, 一個衣衫不整的老頭走上來,用一口雖然怪腔怪調,但是很流暢的漢語跟我們談生意。朋友問他有什 麼貨,他說:"什麼都有,你們要什麼?"朋友道:"你說吧,有什麼貨。"他就給我們報貨名:"鋼材要 嗎?"不要。"木材要嗎?"不要。"化肥要嗎?"不要。"鈾235要嗎?"我吃了一驚,問:"你說啥?"他 說:"鈾235呀!"難道就是那種能造原子彈的鈾235?"對,就是造原子彈的鈾235,核原料。"朋友問:" 你有多少?"他說:"不多,也就是一噸。"朋友說:"我們想要,但是運不回去。"他說:"如果你們真 要,運輸問題我負責。"我說:"鈾235我們就不要了,不過,如果您有原子彈,我們想買一個。"他興 奮地說:"真的嗎?我可以幫你們搞到,不過,你們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一直不開口的女司機 說:"走吧你,別在這裡蒙人了!"他搖搖頭,說:"你們沒有誠意,沒有誠意……"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們沒吃午飯,就上車往祖國方向急駛,沿途上看到俄羅斯草原還像去年那樣鬱鬱蔥蔥,有幾隻 肚子上生著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閒地吃草,一個提著擠奶桶的俄羅斯少女向奶牛走去。我的心中 平平淡淡,既沒有滿足也沒有失望。一切都與我想像得不一樣,一切都與我想像得一樣。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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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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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日 11月 11日, 2012年 7:48 pm

第17節 讀魯迅雜感

  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讀魯迅了。這絕不是也絕不敢自誇早慧,也絕不是絕不敢想借此沖淡 一下那些"德高望重"的革命作家塗抹在我臉上的反革命油彩,那時的讀魯迅的書,實在是因為腳上生 了一個毒瘡無法下地行走只能困頓在炕頭上,而炕頭上恰好有一本我的正在念中學的大哥扔在那裡的 魯迅作品選集。當時我的興趣是閱讀連環畫,而這選集,除了封面上有作者一個堅硬的側面頭像之外 ,別無一點圖畫,連裝飾的花邊條紋都沒有。牆上倒是顛倒貼著一些繪有圖畫的報紙,但早已看得爛 熟了,於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坐在炕上,透過後窗,望著河裡洶湧的秋水,聽著寂寞的浪濤聲和更加 寂寞的秋風掃落葉的瑟瑟聲,我翻開了魯迅的書,平生第一次。

  不認識的字很多,但似乎也並不妨礙把故事的大概看明白,真正不明白的是那些故事裡包含的意 思。第一篇就是著名的《狂人日記》,現在回憶起那時的感受,模糊的一種恐懼感使我添了許多少年 不應該有的絕望。恰好那個時代正是老百姓最餓肚子的時候,連樹的皮都被剝光,關於人食人的傳聞 也有,初次聽到有些驚心動魄,聽過幾次之後,就麻木不仁了。

  印象最深至今難忘的傳聞是說西村的莊姓啞巴——手上生著駢指,面貌既蠢且凶——將人肉摻在 狗肉裡賣。他是以屠狗賣肉為生的,因為是啞人,才得以享有這"資本主義"的自由。據說幾個人在吃 他的狗肉凍時,突然吃出了一個完整的腳指甲,青白光滑宛如一片巨大的魚鱗。那些食了肉的人嘔而 且吐了,並且立即報告給有關部門知道。據說啞巴隨即就被抓了,用麻繩子五花大綁著,綁得很緊, 繩子直煞進肉裡去。

  這些恰是我讀魯迅不久前的傳聞,印象還深刻在腦子裡,所以,讀罷《狂人日記》,那些傳聞, 立即便栩栩如生,並且自然地成了連環的圖畫,在腦海裡一一展開。其實,那些食了肉的人,在沒發 現腳指甲前,並沒嘗出什麼異味,甚至都還讚頌著狗肉的鮮美,只是在吃出了指甲後,才嘔而且吐了 。據說啞巴的原料是豐富的,掛狗頭賣人肉。狗多半是離家出走的——家裡連人的嚼谷都沒有,狗又 不願意陪著人吃草根咽樹皮——離家出走後又多以人屍為主食。吃死人的狗大都雙眼通紅,見了活人 也要頸毛聳立、白牙齜出、發出狼般咆哮的。所以,即便是單吃狗肉也是在間接地吃人。啞巴之所以 要在狗肉裡摻假,很簡單的原因就是獵獲一匹吃死人吃紅了眼的瘋狗很費力氣甚至還要冒一些生命的 危險。狗一旦離家出走,往往就是覺悟的標誌,而狗的覺悟直接就是野性的恢復,直接就是一場狗國 的尋根運動,而狗國的根輕輕地一尋就進了狼群,於是那些喪家的吃人肉吃紅了眼、野而且瘋的狗實 際上就是狼的親兄弟,甚至比狼還要可怕。因為它們畢竟被人豢養過,深知人的弱點而又有著被人愚
弄利用過的千代冤仇,這樣的狗在受到人的襲擊時咬起人來決不會牙軟。這一切旨在說明,儘管遍野 可見野狗,但啞巴依靠著原始的棍棒、繩索和弓箭要獵到一條瘋狗也並不容易,但他要從路邊的橫倒 和荒野的餓殍身上剔一些精肉則要比較簡便許多。於是就像傳說中的熏掛火腿幾隻豬腿裡必有一條狗 腿一樣,啞巴出賣的一盆狗肉凍裡,就可能添加了相當數量的人肉。——寫出這樣的文字必然地又會 讓那些恨我入骨的正人君子們噁心、憤怒,讓他們仰天長歎:"試看今日之中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 "又會讓他們聯合起來印刷小報廣為散發並往他們認為能夠收拾我的部門郵寄而且逼著人家或者求著人 家表態,讓他們在已經由他們賞賜給我的那些寫著"文化漢奸"、"民族敗類"、"流氓"、"蛀蟲"字樣的 大摞帽子上再加上一頂寫著我暫時猜不出什麼字樣的帽子,讓他們對我的舊仇上再添上一些新恨—— 但終究惡習難改,寫著寫著就寫出了真話。儘管我也想到過,這樣寫下去,那些毒辣的先生們為了捍 衛"文學的階級性"也許就會蝦腰從靴筒裡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從背後捅了我——如果捅了我真能純潔 了文壇真能使他們認為"不知今日之天下,究竟是誰家之天下"的天下光復了成為了他們的天下,那我 甘願成為他們的犧牲。也正如他們的一員偏將所說,"這樣的文字放在反右那會兒,早就劃成了右派" ,是的,真要復辟了那時代,現今的文壇上,恐怕是佈滿了右派。如果再徹底一點,重新來一次"文化 大革命",按他們的革命標準,現今的中國人,只怕大半沒有了活路。遺憾和滑稽的是,那些用"文化 大革命"和"反右"的方式對付我的人,竟然也有幾個自稱是"反右"和"文革"的受害者,這問題我感到百 思不得其解,重讀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後才恍然大悟。

  我還是要說要寫,因為文壇畢竟不是某人的家廟,而某省也不是某人的後院,時代也早已不是他 們雖然在其中吃了苦頭(據說)但實際上心神往之的"文革"和"反右"時代。至於我的文章讓那些大人 先生們舒服不舒服我就不管了。他們結幫拉伙,聯絡成一個小集團污蔑我,暗害我,很令我不舒服, 但他們能因為我不舒服而停止對我的迫害嗎?我看過這些先生控訴"反右"和"文革"的文章,甚至曾經 產生過對他們的同情。但經歷了他們對付我的方式,我感到滿腹狐疑。他們置人於死地的凶狠和周納 羅織別人罪名的手段分明是重演著一種故伎,好像是不幸被埋沒的才能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表現了出 來,而且是那樣的淋漓盡致。如果真是為了把被不知什麼人搶去的江山奪回來而拔劍躍起,這會讓我 為他們喝一聲彩,但事實上,在漂亮的畫皮下遮掩著的,往往是一些啞巴摻進狗肉裡的東西,甚至連 這東西也不如。

  後來的事實證明啞巴掛狗頭賣人肉的傳聞終究是傳聞。他並沒有被有關部門用麻繩五花大綁了去 。我的腳好之後在河堤上逢到過他,依然是蠢而且凶的樣子,依然是挑著兩隻瓦盆賣他的狗肉,依然 有許多人買他的狗肉下酒,似乎也不怕從那肉凍裡吃出一片腳指甲,傳聞也就消逝。但不久啞巴卻讓 他自己手上的駢指消失了,有說是去醫院切掉了的,有說是他自己用菜刀剁去的。傳聞又起,說他的 駢指就掉進了狗肉湯裡,與狗肉凍在了一起。一聯想又是噁心,但也沒讓他的生意倒閉,吃狗肉的人 照吃不誤,似乎也不怕把那根駢指吃出來。後來生活漸漸地好起來,餓死人的事情幾乎沒有了,野狗 日漸少而家狗漸漸多,但賣狗肉的依然是啞巴一人。即便"文革"中橫掃了一切,啞巴的狗肉買賣也照 做不誤。人人都知道賣狗肉收入豐厚,遠遠勝過在大寨田里戰天斗地,但也只能眼熱而已。啞巴賣狗 肉,既是歷史,又像是特權。他是殘疾人,出身赤貧,根紅苗正,即便不勞動,生產隊裡也得分給他 糧草。他殺狗賣肉,自食其力,既為有錢的人民提供了蛋白質,又為生產隊減輕了負擔,正是三全其 美的好事。其實,即使是在"文革"那種萬民噤口、萬人謹行的時期,無論在民間還是在廟堂,還是有 人可以口無遮攔、行無拘謹,這些人是傻子、光棍或者是裝瘋賣傻扮光棍。譬如"文革"初期,人們見 面打招呼時不是像過去那樣問答,"吃了嗎?——吃了",而是將一些口號斷成兩截,問者喊上半截, 答者喊下半截。譬如問者喊:"毛主席——",答者就要喊:"萬歲!"一個革命的女紅衛兵遇到我們村的 傻子,大聲喊叫:"毛主席——",傻子惱怒地回答:"操你媽!"女紅衛兵揪住傻子不放,村子裡的革委 會主任說:"他是個傻子!"於是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我在"文革"中的一個大雪紛飛之夜,曾替 一撥聚集在一起搞革命工作的人們去啞巴家裡買過狗肉。天冷得很,雪白得很,路難走得很,有一隻 孤獨的狗在遙遠的地方裡哀鳴著。我的心中湧起了很多怕,湧起了怕被吃掉的恐懼——這又是在玩深 沉了。

  就像一棵樹——哪怕是一棵歪脖子樹——只要不刨了它的根它就要長大——哪怕是彎彎曲曲的— —一樣,我這個很敗的類也漸漸由少年而青年。那歲月正是魯迅被當成敲門磚頭砸得一道道山門震天 價響的時候。那時的書,除了"毛選"之外,還大量地流行著白皮的、薄薄的魯迅著作的小冊子,價錢 是一毛多錢一本。我買了十幾本。這十幾本小冊子標誌著我讀魯的第二個階段。這時候識字多了些, 理解能力強了些,讀出來的意思自然也多了些。於是就知道了選進小學語文課本的《少年閏土》原是 《故鄉》的一部分,而且還知道被選進中學課本的《社戲》刪去了對京戲的一些大不敬的議論。可見 被斷章取義連魯迅也要承受的,我的拙作被那些刀斧手們切割成一塊塊地懸掛起來招蠅生蛆就沒有什 麼理由值得憤憤不平了。

  這一階段的讀魯迅是幸福的、妙趣橫生的,除了如《故鄉》、《社戲》等篇那一唱三歎、委婉曲 折的文字令我陶醉之外,更感到驚訝的是《故事新編》裡那些又黑又冷的幽默。尤其是那篇《鑄劍》 ,其瑰奇的風格和豐沛的意象,令我浮想聯翩,終生受益。截止到今日,記不得讀過《鑄劍》多少遍 ,但每次重讀都有新鮮感。可見好的作品的一個最重要的標誌就是耐得重讀。你明明知道一切,甚至 可以背誦,但你還是能在閱讀時得到快樂和啟迪。一個作家,一輩子能寫出一篇這樣的作品其實就夠 了。

  讀魯迅的第三階段,其時我已經從軍藝文學系畢業,頭上已經戴上了"作家"的桂冠,因為一篇《 歡樂》,受到了猛烈的抨擊,心中有些苦悶且有些廉價的委屈,正好又得了一套精裝的《魯迅全集》 ,便用了幾個月的時間通讀了一遍。當然這所謂的"通讀"依然是不徹底的,如他校點的古籍、翻譯的 作品,粗粗瀏覽而已,原因嘛,一是看不太懂,二是嫌不好看。這一次讀魯,小有一個果,就是摹仿 著他的筆法,寫了一篇《貓事薈萃》。寫時認為是雜文,卻被編輯當成小說發表了。現在回頭讀讀, 只是在文章的腔調上有幾分像,骨頭裡的東西,那是永遠也學不到的。魯迅當然是個天才,但也是時 代的產物。他如果活到共產黨得了天下後,大概也沒有好果子吃。

  去年,因為一部《豐乳肥臀》和"十萬元大獎",使我遭到了空前猛烈的襲擊。如果我膽小,早就 被那些好漢們嚇死了。我知道他們搞得根本不是什麼文學批評,所以也就沒法子進行反批評。我知道 他們一個個手眼通天,其中還有那些具有豐富的"鬥爭經驗"一輩子以整人為業的老前輩給他們出謀劃 策並充當他們的堅強後盾,我一個小小的寫作者哪裡會是他們的對手?但我讀了魯迅後感到膽量倍增 。魯迅褒揚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我沒有資格學習,但我有資格學習落水狗的精神。我已經被你們打落 水了,但可惜你們沒把我打死,我就爬了上來。我的毛裡全是水和泥,趁此機會就抖擻幾下,藉以紀 念《豐乳肥臀》發表一週年。

  正是:俺本落水一狂犬,遍體鱗傷爬上岸。抖抖尾巴聳聳毛,污泥濁水一大片。各位英雄快來打 ,打下水去也舒坦。不打俺就走狗去,寫小文章賺大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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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徐少康 » 週日 11月 18日, 2012年 7:47 pm

第18節 北海道的人

  2004年1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駐北京經濟交流室室長高田英基先生的 精心策劃下,我隨中國作家、記者采風團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旅途十二天,行程三 千里。其間見過無數奇景,吃過許多美食。體驗過"露天風呂"之類的獨特感受,見識過"庫裡奧乃"之 類的神奇生物。這些,都在輯錄於本書中的同行記者們的美文和照片中得到了展示,自知筆拙,不敢 重複。但關係此書體例,必須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諸位先生女士沒寫到的,敷衍成文,濫竽充數。 竊以為世間旅遊觀光聖地,吸引遊客的,除了美景美食之外,還有美人。這裡的美人,並不僅指美麗 的女人,也並不僅指人的美好外貌,能夠久遠地慰藉旅人之心的,還是當地人民表現出來的淳樸、善 良、敬業等諸多美德。

  整理思緒,猶如翻看數碼相機裡儲存的照片。最先浮現出來的,是札幌市大通公園的石川啄木。 這是個死去的詩人,與我合影的,是他的青銅塑像。因為他的俳句"秋天的夜晚,街上洋溢著烤玉米的 香氣",我感到他與我心心相印。那寧靜幽暗的秋夜,那街角的烤玉米的爐子,那明亮的燈光,那繚繞 的煙霧,那清香的氣味,那孤獨的夜行人和寂寞的烤玉米的人,都凝固在簡單的詩句裡,在想像中, 馬上就可以還原,就像那神奇的綠球藻,哪怕乾燥一百年,泡到水中,即可復活。因為詩歌,他事實 上獲得了永生。

  然後是大蒼山滑雪場的那個芳名小淺星子的女大學生,身穿著紅色的滑雪服,塗了睫毛油的長睫 毛上結著白色的霜花,紅彤彤的臉,宛如雪中的紅梅,洋溢著健康向上的精神。我與她談話,攝影機 在後邊拍攝,記者們繞著圈拍照。她有些羞澀,真是個好姑娘。她說自己是北海道大學二年級的學生 ,專業是物理,來這裡滑雪,不為功名,是因為興趣,是希望冒險,是為了鍛煉自己的勇氣。我們在 山下和山上都看到了她凌空飛下的矯健身影。我問她,在凌空飛躍的瞬間,有沒有像鷹一樣展翅翱翔 的感覺,她笑而不答,笑容純真而稚拙。

  接著出現的,是笑容可掬的綠球藻茶屋的老闆娘高田郁子,一個羸弱的中年女子。她的茶屋,場 面狹窄,一圈桌子,包圍著工作台。房頂因多年的煙熏火燎,像塗了釉彩一樣漆黑發亮。這樣小的地 方竟然擠下了我們十八個食客。圍著她,看著她操作,等著她把美食分給我們吃。她既是老闆娘,又 是主廚,又是招待。當時的場景讓我想起了一個母親和他的圍桌而坐的孩子,也想起了一個鳥巢,巢 中有抻著脖子的小鳥,等待著母鳥前來餵食。這聯想與我們的身份和年齡都不相符,似乎有些矯情, 但這聯想,直至今日,依然讓我感動。日本女人的勤勞和謙恭,日本買賣人對客人那種發自內心的熱 情和感激,都讓我難以忘懷。那天晚上,我們品嚐了許多可以拍案叫絕的美味,美味終會遺忘,但老 闆娘那張籠罩在煙霧中的疲憊的笑臉,會讓我們銘記終生。

  日高地區肯塔基牧場的養馬人石田勇先生,此時彷彿站在了我的面前。高大魁梧的身體,能夠馴 服烈馬的人那種特有的豪邁神情。寒風凜冽,雪原茫茫,純種英國馬在馬場上奔馳。這是一個懂馬語 的人,也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他在北京通州區,也有一個馬場,並且計劃在中國的西北地區, 再建幾個馬場。他相信不久的將來,中國大陸地區,也將會有許多場所,需要像天鵝一樣優雅的駿馬 。在他的溫暖如春的海邊別墅裡,我們喝著滾燙的咖啡,與他談馬。他對世界上的各種名馬如數家珍 ,對中國各地的馬場瞭如指掌。這是一個真正懂馬的人,愛馬的人,連他的許多表情,都跟馬相似。 他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馬的食譜:燕麥、苜蓿、葵花子、蜂蜜、大蒜、大醬……吃得真好啊,這些幸福 的馬。從他家出來,我們登上了牧場的望台,看到幾個騎手,正在為幾匹剛剛運動過的馬淋浴。在 他家房後,太平洋的灰色浪花衝擊著礁石,發出懶洋洋的轟鳴。

  與養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場的養牛人佐久間貫一。他穿著高防滑膠鞋,單薄的工 作服,紫紅的臉膛和脖子,粗大的手指,開裂的皮膚,身上散發著飼草與牛糞混合的氣味。我們穿著 厚重的衣服,還感到瑟瑟發抖,但他神情坦然,似乎感覺不到寒冷。他帶著我們,看了奶牛,看了飼 料場,看了擠奶車間與牛奶儲藏罐。這是一個質樸的人,讓我聯想到家鄉的那些大哥大叔。這是個對 社會有用的人,他為人民提供牛奶。據說,因為政府提倡孩子喝牛奶,三十年來,日本的兒童平均身 高提高了兩厘米。其實,這個人的年齡未必有我大;其實,如果我不是當兵離開故鄉並幹上文學創作 這一行,也許就是我故鄉的一個養牛專業戶。人民群眾更需要能向他們提供牛奶的人,至於小說家, 多一個少一個都無關緊要。養牛人佐久間貫一和他的牛,喚起了我對土地對牛的深厚感情。其實,我 骨子裡還是一個農民。

  在冒著絲絲作響、散發著濃烈氣味的灼熱氣體的硫磺山下,有一對賣硫磺蛋的老夫婦。風口裡, 燃著一堆篝火,支起一個小小的帳篷。穿著破舊骯髒的衣服,滿手滿臉的灰土,在那裡,平靜地等待 著遊客,來購買他們放在硫磺蒸氣孔邊烤熟的雞蛋。艱苦的環境,沉重孤寂的工作,微薄的利潤,他 們幹了幾十年。這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夫婦,已經構成了硫磺山風景的一部分。許多人買他們的蛋,未 必是真想吃,倒像是履行一個儀式。這樣的人,是真正的下層百姓。生活艱辛,但他們臉上沒有多少 淒苦之色,而是一種樂天知命的平靜。這平靜,使我深深感動。如果每個人,都想出人頭地,都想轟 轟烈烈,都不想做平凡的工作,那這個世界,也就不得安寧了。

  比賣硫磺蛋的老夫婦更老的人,是當別町的老獵戶、八十八歲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經纏綿病床 多日,聽說我要來訪,特意坐了起來。其實他不是為我坐了起來,而是為我那位在北海道過了十三年 野人生活的非凡老鄉劉連仁坐了起來。據他的家人說,他的記憶力已經嚴重衰退,但提起四十多年前 發現並參加救助劉連仁的事情,他黯淡的目光突然放出了光彩,記憶被激活,含混的口齒,也變得清 晰起來。這是一個相貌平常的小個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發現劉連仁棲身的山洞,中國人大概很難知 道他的名字。但現在,他的名字和劉連仁的名字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在我的故鄉,他差不多是個家喻 戶曉的人物。戰爭就像巨浪撥弄兩粒沙子一樣,讓這兩個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為傳奇。當 別町為劉連仁建立了紀念碑和雕塑,並成立了一個宣講劉連仁事跡委員會,許多熱心人,在義務地幹 著這些工作。紀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頭製成,雖不高大,但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顯得莊嚴而沉 重。車要出發時,老人的臉貼在窗玻璃上看著我們。我下車過去,隔著玻璃喊:撒腰納拉,撒腰納拉 ……話是這麼說,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這個老人了。

  只要一上車,札幌市觀光文化局的職員引地誌保小姐,就要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講話,講行程安排 ,講飲食起居,講地方掌故。有幾次,因為過分疲勞,我們對她的講解,感到了厭煩。我甚至說她是" 話癆",但很快我就後悔了。引地小姐全程陪同我們十二天,事事操心,每天早起晚睡,十分辛苦。我 們去滑雪場那天,她竟然早起上山,為我們踏雪探路。一個小女子,如此地敬業,如此地能吃苦,真 是可敬可佩。登別晚宴,引地小姐任務即將完成,終於放鬆了,多喝了一杯啤酒,小臉通紅,歡聲笑 語,方現出女兒本色。

  紛至沓來的人物,還有用瀟灑嚇退嚴寒的札幌市觀光文化局課長荒井功先生、系長淺村晉彥先生 ,還有為我們開車的兩個師傅,還有美沙小姐,還有神情很像狸貓、能歌善舞的東海林早穗理小姐, 還有當年救助過劉連仁的木屋路喜一郎先生,還有為劉連仁生還紀念碑題寫碑文的泉亭俊彥町長和當 別町的鄉親們,還有許許多多為我們服務過的北海道的人們,他們的笑臉,他們的熱情,與北海道的 自然風光融為一體,存入我們的腦海。我們與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萍水相逢,今生多半難得再見, 但他們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我們對他們的感激,將會伴隨我們一生。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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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一 11月 19日, 2012年 7:25 pm

第19節 馬蹄

  文論:我以為各種文體均如鐵籠,籠著一群群稱為"作家"或者"詩人"的呆鳥。大家都在籠子裡飛 ,比著看誰飛得花哨,偶有不慎衝撞了籠子的,還要遭到笑罵呢。有一天,一隻九頭鳥用力撞了一下 籠子,把籠內的空間擴大了,大家就在擴大了的籠子裡飛。又有一天,一群九頭鳥把籠子衝破了,但 它們依然無法飛入藍天,不過是飛進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自由詩、唐 傳奇、宋話本、元雜劇、明小說。新的文體形成,非朝夕之功,一旦形成,總要穩定很長的時期,總 要有它的規範——籠子。九頭鳥們不斷地衝撞著它擴展著它,但在未衝破籠子之前,總要在籠子裡飛 。這裡邊也許有馬克思的辯證法吧。

  我們這些獨頭鳥,能在被九頭大師們衝撞得寬闊的散文的籠子裡撲弄幾下瘦翅膀子就足矣。

  從新開闢的旅遊勝地索溪峪山下的"不吹牛皮"飯館出來,正是正午。山間白氣升騰,石路上黃光 灼目,不知太陽在哪裡。只覺得裸露的肌膚如被針尖刺著,汗水黏黏滯滯地不敢出來,週身似乎塗上 了一層黏稠的膠水。往年與家兄見面時,其總是大言湖南之熱,吾口雖諾諾,心中其實不以為然。因 為從天氣預報中知道,長沙的溫度比起北京也高不了多少,有時甚至還不如北京高,而我在北京多年 ,並沒有感到北京的夏天有什麼難熬的。現在自然是知道了。初到長沙那天中午就知道了。我見到長 沙街頭的攤販,一個個無精打采,面如醉蟹,行人都垂頭疾走,不及顧盼。搭乘長沙至常德的長途汽 車,車過湘江大橋時,見江水混濁如開鍋的綠豆湯,幾十隻白船黑舟死在水上。江面上泛起黏稠的灰 黃色光線,全無當年讀毛主席詩詞名篇《沁園春•長沙》時那種清澈見游魚、颯颯聞樹響、輕清出世傲 天下小的感覺。也許是季節不同的關係吧。那邊,著名的橘子洲宛如一個耐熱不過而剝去綺羅遍身沾 汗躺在江上的女人,但願寒秋來到時,她會用火紅的錦繡把自己裝扮起來,我應該找一個秋天到湖南 的機會。

  "不吹牛皮"飯館的老闆娘在二兩一碗的麵條裡,加上了足有一兩辣椒,唏噓不止,如咽烈火。出 了飯館,還是覺得五內如爐,流出的汗水似乎都是暗紅色的,每一個毛孔都在發燒。新辟之地,道路 崎嶇,我們要到十里之外地方去乘車,幸好這十里路從一條山峪裡穿過,據說山峪裡風光秀麗,似天 堂景色。喊一聲走,大家便一起開步。進峪數百步後,回頭望那"不吹牛皮"飯館,見廊簷下那塊火紅 的大布幔像張牛皮一樣地掛著,想起飯館內壁上掛著的那些"妙手回春"、"華陀在世"之類的錦旗,心 中惶然。

  過了湖南的三條江,走了湖南的三座城,爬了湖南五架山,在落滿了黃塵的長途汽車上,見道路 兩邊山巒起伏,樹木蓊鬱,大自然猶如一匹正在沉睡的猛獸。我覺得湖南尤其是湘西的大自然是有著 自己的性格的。這種性格就像染了人血的遠古的陶器一樣凝重樸拙,荒蠻輝煌。想起多年前,諸多三 湘風流子弟,從這裡走出去,進入了世界大舞台,在那裡叱吒風雲,呼風喚雨,翻天覆地,雙腳一抖 地球都要哆嗦,那股子牛勁兒,真是令人神往。

  走進了十里畫廊,微微有了些風,汗毛見了涼風,根根直立起來。聽說這個畫廊裡有條小河,但 久走不到。路的右邊有一條河溝,溝裡曬著一片片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卵石上生著一層白色的鹼花, 很像在滷水裡浸泡過的巨大的雞蛋。我想,這天河溝也許就是河了。我看到左邊的峭壁上有一些淚珠 般的細流在滴答。同行者有伸出舌頭去接水喝的,我亦倣傚。水微鹹,浸透了大山的悲哀。初從山上 窄不容腳的小路上下來走這平坦的道路,雙腳受寵若驚,下意識地高抬低放,從別人的走相上看到了 自己,不由齊笑起來。疲乏加上炎熱,笑得艱難。然而山峪裡的風景的確是美不勝收,一座座山峰突 兀壁立,奇形怪狀,不可以語言描畫。同行中有善比喻者,指東指西,命此山為蒼狗,命彼山為美人 ,我凝視之,覺得都似是而非。其實山就是山,命名多半只有符號的意義,硬要按名循實,並且要敷 衍出幾個大同小異的故事,幾同對大自然的褻瀆。

  漸走漸深,樹木從兩側的山壁上罩下來,鬱鬱蔥蔥中,我只認識松樹,余皆不識名目,實在是孤 陋寡聞。我恍然感到,在諸多的樹木中挺立著的松樹可憐地望著我,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則 彷彿在閉目養神,對我表示著極大的蔑視。我被這蔑視壓得弓腰駝背,氣喘吁吁。樹上時時響起蟬鳴 ——我拿不準這是不是蟬鳴,旁邊一個身背畫夾的小個子姑娘也許是個本地人,她說是蟬鳴——蟬鳴 聲猶如北方池塘裡蛤蟆的叫聲,圓潤潮濕,富有彈性,就算是蟬鳴吧,那這蟬鳴裡也有沉鬱傲慢的性 格。沉鬱傲慢的湖南山水樹木孕育出來的蟬也叫得格路,我想這種鳴叫起來像蛤蟆的蟬是能夠吃掉螳 螂而決不會被螳螂所吃掉的。我又想,這裡的蟬如此格路,難道這裡的螳螂就會甘於平凡混同於外地 的螳螂嗎?這裡的螳螂也許能夠一刀斬斷妄圖吃它的黃雀的腦袋,問題是這裡的黃雀難道就會是一般 的黃雀嗎?真不敢想像,如果沒有這樣的彷彿用人血塗抹過的、古陶般的大自然的性格,會有絢麗的 楚文化。湖南作家韓少功在《文學的根》裡試圖尋找絢麗的楚文化的流向,他聽一個詩人說楚文化流 到湘西去了。我想,假如湘西不是如此閉塞,假如湘西高樓林立,道路縱橫,農民家家有轎車,有鋼 琴,文化大普及,生活大提高,楚文化還能在此瀦留嗎?如此一想,竟有些可怕,原來保留傳統文化 是要以閉塞落後為前提的啊。各種古老的習俗傳統,流傳日久,尤其是賴以產生的政治經濟條件、地 理風貌發生變化之後,大都失去了原來的莊嚴和輝煌,變成了一個空殼,正如五月裡賽龍舟,戴著電 子錶的船工們,所體會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假如此說成立,那就壞了,湘西畢竟不可能長此閉塞落後 ,如有朝一日先進開化之後,絢麗的楚文化不是又斷流了嗎?幸好,我也認為楚文化是一個內涵既深 且廣的概念,它的一部分確實瀦留在了湘西的某些"深潭"裡,表現為一些古老的風俗習慣,一些圖騰 崇拜;另一部分如屈原的作品,則早已匯進了漢文化的滔滔大河滋養了不知道多少代中國人,甚至變 得像遺傳基因一樣想躲都躲不掉呢!

  這時,聽到後邊一片的馬蹄聲響,急忙回頭看時,見有七八匹馬遭人騎著,五顏六色走進來了。 眾人跳到路邊,一時忘了熱,驚訝地看著這個馬隊。馬有黑,有黃,有一匹棗紅,無白。突然想起"白 馬非馬"說,哲學教科書上說公孫龍子是個詭辯者,"白馬非馬"說也不值錢。我卻於這些教科書背後, 見公孫龍子兩眼望著蒼天,傲岸而坐,天墜大石於面前,目不眨動。"白馬非馬"就是"白馬非馬",管 他犯了什麼邏輯錯誤,僅僅這個很出格的命題,不就偉大的可以了嗎?幾十年來,我們習慣用一種簡 化了的辯證法來解釋世界,得出的結論貌似公允,實則含有很多的詭辯因素,文學上的公式化、簡單 化,恐怕與此不無關係吧。我認為一個作家就應該有種"白馬非馬"的精神,敢於立論就好,先休去管 是否公允,韓少功說楚文化流到湘西去了,那就讓它流去好了。他自有他的藏在字面後邊的道理,別 人難以盡解,自然隨筆議論幾句當做一種思維訓練也未嘗不可。誰要對作家的立論執行形式邏輯的批 判,誰就有點呆板——其實盡可以將想法藏在心中——各想各的"拳經"。

  我想著自己的"拳經",雙眼卻直盯著那幾騎看。馬兒越走越大,俱是口吐白沫,身上汗水晶亮, 馬蹄鐵敲擊著卵石,短短促促地響。馬似走得輕捷,骨子裡卻是憂鬱和不平,它們麻木、呆板,已經 失去了馬身自由,騎馬非馬也。莊子馬蹄篇曰:"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吃草飲水,蹺足 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台、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 ,絡之,連之以羈,編之以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 飾之患,而後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馬本來逍遙於天地之間,饑食芳草,渴飲甘泉,風 餐露宿,自得其樂,在無拘無束中,方為真馬,方不失馬之本性,方有龍騰虎躍之氣,徐悲鴻筆下的 馬少有韁繩嚼鐵,想必也是因此吧。可是人在馬嘴裡塞進鐵鏈,馬背上壓上鞍韉,怒之加以鞭笞,愛 之飼以香豆,恩威並重,軟硬兼施,馬雖然膘肥體壯,何如當初之骨銷形立也。人太殘忍了,人太過 於霸道於地球了。我心中忽然充滿了對馬上騎手們的仇恨。但是,我馬上又開始否定自己。弱肉強食 ,是大自然的規律,在某種條件下,人類也不例外。常聽見說:"在萬惡的舊社會……過著非人的生活 ……"人一旦受制於人就是"非人","騎馬非馬"也應該成立吧。在邏輯上似乎無大錯。將馬比人,也許 是錯誤類比,可是我們不是天天都在進行著這種類比嗎?孔夫子聞子路身被千創而死,便吩咐人將廚 房裡的肉醬倒掉(批林批孔時說他虛偽)。近來的文學作品中,不也有好多小動物被作家們擒來寄托 偉大的人道精神嗎?

  說嘴容易實行起來難。我恨騎馬者大概是因為我無馬可騎。孔夫子倒了肉醬我覺得可惜。可憐小 生靈的作家們有幾個食素呢?說與做背道而馳,正是人類的習性。

  馬隊們走到了我們面前,一是因為問路,二是因為臨近河水,英雄們紛紛滾鞍下馬。他們都是光 頭黑臉,袒露著胸膛或是穿著汗漬斑斑的背心。腳上有穿著麻底草鞋的,有穿著高黑色馬靴的。他 們衣服的後邊,都有一塊圓月般大小的白布,布上墨寫著一個拳大的"勇"字或是"兵"字。有兩個身背 弓箭,有兩個腰挎鋼刀。馬背著鞍橋,鞍下吊著長竿子紅纓槍,或是鐵柄大砍刀,及一些行李雜物。 口音與湘人迥異,不知是哪路草莽。

  牽棗紅馬的小伙子像是一個小頭目,身體修長,眉清目秀。棗紅馬遍體纓絡,頸下掛著一串銅鈴 ,發出叮咚之聲。他左手拉著馬,右手按著刀鞘,狼行虎步般地來到我的面前。我惶然不知所措。卻 見那小伙子嫣然一笑,露出一口結實的微黃的牙齒,問我:"同志,去招待所是走這條路嗎?"我慌忙 答對。一牽黑馬、臉上有疤的小伙子說:"大文,還有湮沒有啊?借支過過癮。""什麼借?光借不還。 "棗紅馬小伙子說著,但還是從兜裡摸出了兩支煙,自己叼上一支,遞給討煙者一支。藍色的煙霧從他 們的鼻子嘴巴裡噴出來。馬在他們身邊,打著焦躁的響鼻,用力彈著蹄子,尾巴抽打著飛蠓,馬頭向 著河水那邊歪過去。河水像翡翠一樣綠,突然從大山的縫隙裡流出來,泛出冰涼的愜意。棗紅馬小伙 子說:"弟兄們,不要急著給戰馬飲水,走一會兒,等落了汗再飲他們。"小伙子讓我吸煙,我說不會 。他看到了我面前的校徽,就此搭上了腔,聊得很是投機。大家一起往山外走,正走在十里畫廊裡。 因為有了河水,風景才真正地有了靈氣。大家都跟著馬隊走,閒聊中,才知道瀟湘電影製片廠正在此 地要拍攝一部大戲,《天國恩仇記》,他們是從河南雇來的群眾演員,扮演著曾國藩的湘軍,剛剛在 西海與"太平軍"大戰了一場,"湘軍"無一傷亡,倒有一員"太平軍"的大將硬在馬上擺英雄姿態不慎落 馬,摔折了一隻胳膊。大家齊笑。話到深處,小伙子說,他們報酬微薄,從河南跑到湖南,騎著自家 拉車耕田的馬,馬躥得拉稀,人顛得骨離,要是為了掙錢,鬼才來呢,為著熱鬧,為著開心,權當騎 馬旅遊吧。他說,一跨上戰馬,披掛起來,就感到天不怕地也不怕,一股子英雄氣在胸中沸騰,見到 了那些坐"地鱉子"的大官們心中也沒有怯意。在家鄉時,鄉長吆喝一聲腿肚子都打哆嗦。現在想想, 怕他個鳥?人的身份,就像這身披掛一樣,光屁股進了澡堂,再大的官也威風不起來。你信不信?你 不信,反正我信。他說我是當過兵的,內務條令規定,在澡堂裡,士兵可以不給首長敬禮。我們一個 班長是個馬屁精,在澡堂裡見到連長,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連長大怒,一腳就把我們班長踹到水池 子裡了。他還說,他扮演的是"湘軍"的一個小頭目,老是挨打,劇情這樣規定的,沒有辦法。要是演" 太平軍"才過癮,發一聲喊:孩兒們,上啊!一窩蜂地就上去了,攻城略地,殺富濟貧,大碗喝酒,大 塊吃肉,痛快啊!

  他和夥伴們在河邊飲馬,河水涼得馬唇上卷。飲畢,他飛身上馬,昂首挺胸,鎧甲鮮明,嘴裡發 出擬古之聲,拱手與我等告別,發一聲喊,雙腿一夾,棗紅馬就撒歡兒跑。山路上石稜突出,縫隙縱 橫,馬跑得歪歪斜斜,很是拘謹。但瘸馬勝過健驢,我們只能步他們的後塵了。

  馬隊跑出去約有一箭之地,就見那匹打頭的棗紅馬跌翻在地,馬上的騎手一頭栽進了路邊的灌木 叢中。眾騎手紛紛下馬,棗紅馬上的騎手也從灌木中鑽出來,狼狽不堪,像個敗兵。我們匆匆趕過去 ,見騎手們有蹲著的,有站著的,圍著那匹棗紅馬看,臉色都很沉重。棗紅馬上的騎手雙手捧著一隻 馬蹄,嘴巴半張,面色如土。那匹馬還想掙扎著站起來,但它已經站不起來了。它的一條後腿在石縫 裡扭斷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它的斷腿處一股股地湧出來。我忽然想起,1976年我在黃縣當兵時,跟 我們班長去羅山煤礦拉煤,也是一匹棗紅馬,是拉長套的,很年輕的一匹騍馬,懷著駒子,長相健美 。在橫穿一條廢棄的鐵路時,不慎把一隻後蹄伸進架空的鐵軌,齊齊地斷了。但那匹棗紅馬始終站著 ,那條斷腿像拐棍一樣點著地面。當時,我們班長手捧著馬蹄,放聲大哭。這隻馬蹄的印象在我的腦 海裡盤旋了幾十年,我想在合適的時候,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小說,題目就叫《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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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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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會唱歌的牆-莫言散文精品集

文章 徐少康 » 週二 11月 20日, 2012年 7:34 pm

第20節 狗文三篇

  一 狗的悼文

  人與狗的關係由來日久。當人在洞穴裡點著火堆御寒取暖、恐嚇野獸時,狗也許還是圍著火堆嚎 叫著、伺機吃人的野牲口吧?等人進化到了半坡遺址所標誌著的文明程度,狗就被馴化成了伏在火堆 前、對圍著火堆的野牲口狂吠的家牲口——由人的敵類變成了人的幫手了。仔細想起來,這不知道是 狗的進化還是狗的退化?是狗的喜劇還是狗的悲劇?反正這種大概在山林裡也沒像虎豹熊獅那般威風 過的野獸從此就墮落了呢還是文明了呢?——總歸是也與人類一起,遠離了山林,漸漸步入了廟堂。

  古往今來,關於狗的故事,層出不窮,難以勝數。救主的狗、幫閒的狗、復仇的狗、看家護院的 狗、幫助獵人驅趕野獸的狗、與它們的表兄弟——狼——搏鬥的狗,還有野性復發重歸了山林的狗, 還有經過了多少次、多少代的選優提純、弄得基本不像狗的哈巴狗、獅子狗、臘皮狗、蝴蝶狗、蜜蜂 狗、貴妃狗、西施狗……這些成了小姐太太們寵物的狗身價高貴、名目繁多,貴到數十萬元一隻,多 到可以編一本比磚頭還要厚的狗學大辭典。這些狗東西有時的確很可愛,在我吃飽了的時候。我並不 反對養狗,有時甚至還能誇幾句那狗——為了討狗主人的喜歡——這小寶貝,多麼可愛呀!——但要讓 我自己養這樣一條寵物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據說那些名狗們的膳食是由名廚料理的,某些世界名 流的狗有專門的傭人侍候,還有奶媽——挑奶媽的標準比大地主劉文彩選奶媽還嚴格,劉文彩也不過 是選那些年輕無病、奶水旺盛的即可,這些狗的奶媽們除了具備上述條件外,還必須面目清秀,氣質 高雅——這是一個名叫苟三槍的朋友告訴我的,不知真假,但這些狗東西難侍候之極確是真的。我們 領導的太太養了一匹蝴蝶狗,每週都要讓公務員給它洗三次熱水澡,用進口洗髮香波,洗完了要用電 吹風吹乾,然後還要撒上幾十滴法國香水。這條狗的待遇真讓我羨慕,它過著多麼幸福的生活啊!大如 首都北京,能用進口香波每週洗上三次熱水澡的人也不會超過一半,洗完了還能撒上幾十滴巴黎香水 的就更少,可見中國都市狗的生活水準大大超過了中國人民的生活水準,什麼時候老百姓能過上都市 狗的日子,那麼中國就進入"大康"社會了,不是"中康",更不是"小康"。這些話聽起來好像有些陰陽 怪氣,似乎我在譏諷什麼,其實絕無譏諷之意,實話好說實話難聽罷了。

  就像人分三六九等一樣,狗也分成了諸多層次。前邊說的高級寵物狗,自然是一等第一,第二等 的大概要數公安邊防們馴養的警犬了。這些狗外貌威武雄壯,看起來讓人膽寒,實際上也是非常厲害 。我曾採訪過一個警犬訓導員,知道了警犬的血統十分講究,一頭純種名犬的價格能把人嚇一個跟頭 。價格昂貴,訓練更不易,從前有人說國民黨的空軍飛行員是用黃金堆起來的,我們的警犬則是用人 民幣堆起來的。類似警犬立了軍功、犧牲後隆重召開追悼大會的事在前蘇聯的文學作品中經常見到,
中國大概也有這種事吧?

  當年我看《林海雪原》,看到李勇奇的表弟姜青山那匹名叫"賽虎"的猛犬竟能輕鬆地制服了兩個 荷槍實彈的土匪,我以為這是小說家的誇張,是為了襯托那位具有豐富山林經驗、高超滑雪技能、槍 法如神、行跡如俠客的姜青山的,現實生活中,一條狗,如何能制服兩個人?何況還是兩個荷槍實彈 的土匪。後來又看了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那條名叫巴克的狗更是厲害,能在片刻之 間咬死一群持槍的人,這就更難讓我相信了。我認為地球上不存在這樣的狗,巴克只能是個神話中的 狗,與楊戩的哮天犬一樣。

  但現在我已經相信了作家們的描寫,狗,的確是比人厲害。為什麼我的關於狗的認識發生了變化 ?因為:前天,我被我家那條餓得瘦骨伶仃的狗狠狠地咬了幾口。隔著棉褲、毛褲、襯褲、兩件毛衣 ,它的利齒,竟然使我的身上三處出血,一處青紫。假如是夏天,我想我已經喪命於狗牙之下,即使 不死,腸子也要流出來了。狗實在是太可怕了。狗真要發了瘋,人很難抵擋。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狗 咬,如同上了一堂深刻的階級教育課似的觸及靈魂,於是就寫這篇狗牙交錯的文章。

  聽說我讓狗咬了,父親從鄉下趕來看我。我說:"一條小瘦狗,想不到這麼厲害!"我父親說:"這 條狗算不上厲害,日本鬼子那些狗才叫厲害呢!都是些純種的大狼狗,牙是白的,眼是綠的,黑耳朵豎 著,紅舌頭伸著,吃人肉吃得全身流油,個頭巨大,像小牛犢似的,叫起來『匡匡匡』的……為什麼 中國出了那麼多的漢奸和順民?一半是讓日本鬼子打的,一半是讓大狼狗嚇的!"我的天哪,原來如此!

  農村人也養狗,"文革"期間口糧不足,農民家徒四壁,沒什麼可偷——關鍵還是口糧太少,所以 ,養狗的極少。——"文革"期間"憶苦思甜",還把養狗少當作新社會比舊社會好的一個標誌——這幾 年,口糧多了,家財也多了,於是養狗的也多了。這幾年農村盜賊如毛,沒有條狗還真不行。現在農 村的狗我想很可能是歷史上最多的時候,養這些狗決不是為欣賞,而是為了防盜賊。但由於都是些劣 種的土雜狗,膽小而且弱智,小偷來了,它們也就是瞎汪汪幾聲而已,所以儘管養著狗,也防不了盜 賊。何況現在的小偷們都是高智商,精通狗學,研究出了十幾種對付狗的辦法,據說最有效的一種是 燒好一個蘿蔔,扔給狗,狗以為來了羊肉包子,張口一咬,便把牙燙掉,失去了吶喊與搏鬥的能力, 於是小偷就可以堂皇入室了。即使不扔熱蘿蔔,扔一塊肥肉進去,堵住了狗嘴,它們也就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成了小偷們的同謀。不過小偷們一般不捨得扔肥肉,要扔就扔熱蘿蔔。農村狗一般都吃不太 飽,熬得很苦,容易被收買也是情理中的事,都市的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見了香酥雞都不抬頭 ,想收買它們就比較困難。

  五年前,我妻子與女兒進縣城居住,為了安全,也是為了添點動靜熱鬧,我從朋友家要了一條剛 出生不久的小狗,它的媽媽是條雜種狼犬,僅存一點狼的形象而已,決不是與狼交配而生。我把這小 東西抱回來時,它可愛極了,一身茸茸毛,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它腦門子很高,看起來很有智慧。我 女兒喜歡得不得了,竟然省出奶粉來餵它。我回了北京後,女兒來信說小狗漸漸長大,越來越不可愛 了。它性情兇猛且口味高貴,把我妻子飼養的小油雞吃掉不少,為了小雞們的安全,只好在它的脖子 上拴上了鐵鏈,從此它就失去了自由。這條狗也是條苦命的狗,如果它不是被我抱走而是讓一個幹部 或是農民企業家抱走,它保證可以長得像小牛一樣大,但它不幸到了我家,剛開始還吃了幾頓飽飯,
後來就再也沒吃飽過。它瘦得肋條根根突出,個頭沒長夠就蹲住了。我們也沒顧上給它蓋個窩,一年 四季,風霜雨雪,就讓它露著天在牆根上蹲著。有幾次整日暴雨,它在雨中瘋狂地轉著圈,追著自己 的尾巴咬,眼珠子通紅。我疑心這傢伙瘋了。後來轉不動了,叫不動了,就縮成一團,渾身水淋淋的 ,像個老叫花子一樣哼哼著,見到了我們,就發出哭一樣的叫聲,眼淚汪汪的,真是可憐極了。但肯 定是不能把它放進屋子的:它滿身泥水,腥氣熏人,還有一身的跳蚤。我和妻子冒著雨給它搭了一個 小棚子,但它竟然不懂得躲進去避雨。那個夜晚,在它的呻吟聲裡,我睡得很不安寧。它的生命力實 在是頑強,太陽一出,抖摟掉身上的水,立刻又活蹦亂跳了。它的責任心強得有點可怕,在雨中,那 般苦熬,但只要街上有點動靜,它馬上就忘記了自己的痛苦,拖著鐵鏈子跳起來,狂叫不止,向主人 示警。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蓋房子時,特意為它蓋了一間小屋,從此,它遭受風 吹雨打的生活結束了。它更加盡職地為我們看護著家院,街上過車,它跳叫;街上過小學生,它也跳 叫;鄰居夫妻打架,它也跳叫;如果有人敲響了我家的門環,它一蹦能有三尺高;如果有人打開我家 的門走進院子,它就忘了脖子上拴著鐵鏈,發瘋似的衝向前去,在半空中被鐵鏈頓得連翻幾個跟頭跌 下來;爬起來它繼續往前衝,屢跌屢起,直到客人進了屋子它才停下來,吭吭地咳嗽,吐白沫,讓鐵 鏈子勒的。

  所有來過我家的人,都驚歎這條瘦狗的兇惡,都說從來沒見過這般歇斯底里的狗,都說這條狗幸 虧瘦弱,如果用肥肉喂胖了,那就不可想像有多麼厲害了。我父親卻說:"肥鷹不拿兔子,胖狗不看家 。"所有來我家的人都貼著牆根,膽戰心驚地溜走,我每次都大聲咋呼著迎送客人,生怕它掙脫了鎖鏈 。它先後掙斷過三條鐵鏈子,為了找一根不被它掙斷的鐵鏈,我和妻子在集上轉了好多圈,終於在賣 廢鐵的地方發現了一條,是起重機滑輪上使用的,就像《紅燈記》裡的李玉和赴刑場時戴的腳鐐那樣 粗,有三米多長,十幾斤重。我如獲至寶,出價要買。那賣廢鐵的主兒聽說我買了做狗鏈子時問:"天 老爺爺,你們家養了條什麼狗?"我當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們家養了條什麼狗。回家後我與妻子一起把 這條粗大的鐵鏈子給它換上,它低著頭,好像很不習慣。但很快它就習慣了,它拖著沉重的鐵鏈,一 如既往地對著客人衝擊著,鐵鏈子在水泥地面上嘩啦啦地響著,有點英勇悲壯的意思,令人浮想聯翩 。它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雪白的牙,對來客滿懷深仇,表現出一種特別能戰鬥、特別渴望戰鬥的精 神。我和妻子每隔幾天就去檢查一次拴它的鏈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獲得了自由身,誤傷了人民群 眾。記得三年前它還沒完全長大時,就掙開鏈子,把一個來給我送稿子的縣委宣傳部的小伙子咬傷了 。那個小伙子與我說著話往外走,猛然間從星光下它躥了過來,基本上賽過一道閃電,眨眼間就在那 個小伙子腳脖子上咬了一口。那小伙子蹭地一下子就躥上了我家的高達三米的平房,等我妻子拴好了 狗,搬來梯子,他才驚魂未定地爬下來。他說:"天哪,我是怎麼上的房?"以後這個小伙子來給我送 稿子,都是站在我家院牆外邊,把稿子扔進來,大喊:"我不進去了,莫老師!"現在它長大了,雖然瘦 但戰鬥精神極強,如果掙脫了鎖鏈,後果不堪設想。尤其是我女兒經常帶她的同學來家做作業看小人 書,那些小女孩,一個個都是家裡的寶貝疙瘩,萬一被惡犬咬了,那亂子可就鬧大,賠上醫療費和無 數的道歉事小,傷了人家的孩子怎麼也彌補不了。所以我遠在北京,心裡總是不踏實,每次寫信或是 打電話,都不敢忘記叮囑:千萬拴緊我們的狗!

  據女兒說,有好幾次鏈子開了,她和爺爺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一直等到她媽媽回來。說也怪, 這條狗幾乎對誰都齜牙,惟有對我妻子,卻是異常地順馴,一見她就搖尾俯身,恭敬得不得了,宛如 太監見了皇后。她罵它,打它,踢它,它不齜牙,不瞪眼,老實得簡直媚了。她開大門的聲音它都能 辨別出來,絕對不會錯。我父親說它不是聽聲,而是嗅味;我在一本書上也看到:狗的鼻子比人的鼻 子靈光幾十萬倍。我雖然每年在家只有幾個月,但它還是認識我的。有時我大著膽子給它餵食,它還 對我搖搖尾巴表示感謝。有時甚至撲上來摟摟我的腿。但我的心裡還是怯,絕不敢太靠近它,因為我 知道這條狗跟我有距離。但我絕對沒想到它竟會咬我,而且是那樣的毫不留情。

  那天,我送一個前來查電表的電工出門,它突然掙脫了脖圈,把那條沉重的鎖鏈彎彎曲曲地拋棄 在地上。我女兒驚呼:"爸爸,狗!"狗已經躥了過來,它的身體幾乎緊貼著地面,見慣了它戴著鎖鏈的 形象,乍一見了沒戴鎖鏈的它,竟感到有一些陌生,好像不是我家的狗,而是一個別的野獸。運動員 戴著沙袋訓練,一旦解了沙袋,便如離弦之箭;我家的狗一直戴著鐵鏈生活,一旦解脫了鐵鏈,那速 度比離弦箭還要快。我挺身而出,把電工擋在身後,並舉起一隻手,對著它揮舞著,嘴裡大喊:"狗!" 狗一口就咬住了我的左腿。我慶幸自己穿著棉褲,棉褲裡還套著毛褲,它咬了我,也不一定咬得透。 我認為它咬我一口就該罷休,沒想到它竟然連續作戰,鬆開我的左腿,又咬了我的右腿,然後聳身一 跳,在我的肚皮上又咬了一口。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傢伙的可怕,這時候我才明白宣傳部那個小伙子為 什麼能跳上三米高的房頂。傷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一揮手,正好揮進它的嘴裡,它順便又給了我一 口。幸好離門不遠,我掙脫了它,與電工和我女兒跑進屋子,緊緊地插上門,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 解開衣服一看,三處出血,一處青紫。腹部傷得最重,原因是毛衣不如棉褲厚。如果我只穿著單衣… …如果咬著電工……我想,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大門還沒有關,萬一它跑到大街上去見人就咬怎麼辦?這條狗,自從進了我家的大門,還 從來沒有出去過,它可以聽到鄰居家狗的叫聲,但從來沒有見過面,它能認識自己的同類嗎?

  妻子終於下班回來了,狗撒著歡兒迎接她,並且十分順從地讓她把鐵鏈子重新拴到脖子上。

  下午,我去縣防疫站購買了狂犬疫苗,到門診部打了一針,醫生說要連續打五針,戒酒、茶一個 月。

  只因為一時衝動,咬了主人,它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我讓妻子去打聽一下,有沒有人願意要這條狗。妻子回來說,人家都說:連自己的主人都咬,誰 敢要?但她廠裡幾個饞鬼願意打死它吃肉。

  我的心立刻就軟了。我想起了這條狗無比的忠誠,對我妻子。我想起這條狗在社會治安不好的情 況下,給我妻子和女兒帶來的安全感。我女兒在學校裡聽到了一些嚇人的消息,夜裡睡不著覺,我妻 子就安慰她:"不怕,我們有狗。"它咬我,可能是一時糊塗吧?我決定還是留著它,給它脖子上再加 一個脖圈,掙脫一個,還有一個。但那兩個打狗的人已經來了。我妻子想了想,堅定地說:"不要了!"

  那是兩個身穿黑皮夾克的中年人,每人提著一條麻繩子。一進院,狗就瘋了似的對他們衝刺、叫 囂。我生怕他們當場動手,他們說不。他們讓我妻子把那兩條繩子拴到狗脖子上,由他們拉到廠裡去 再打。

  我女兒很難過,坐在桌前,打開了收音機。我把聲音調大,怕狗垂死的聲音刺激她。她坐在桌前 ,在低沉的簫聲裡,捂著臉哭了。

  奇怪的是它竟一聲不吭地被我妻子拉出了大門,那兩個男人跟在後邊。這是它第一次出門,出去 了,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心裡也感到很難過,勸著女兒,說人家把狗牽去,放在食堂裡養著,天天吃大魚大肉,它是去 享福了。她還是哭,我心裡煩起來,就說:是爸爸要緊還是狗要緊?!
  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不吃飯,我咋呼她,她不服。

  我妻子悄悄地跟我說,狗出門時,雙膝跪著,望著她,那眼神真讓人不好受。

  第二天,她回來說,那兩個人拖它走,它死活不走,於是就在街上把它打死了。我問它反抗了沒 有,我妻子說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許願為女兒再去要一條善良的、漂亮的狗,但我的確很猶豫。人養狗,總要看到它的末日,即 便它咬了你,打死它時你也要為它難過,這就是感情吧!

  現在,它早已變成了肥田的東西,構成它的物質重新回歸了大自然,而且,由這些物質,重新組 合成一條狗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但它的短暫的一生,與我的家庭的一段歷史糾葛在一起。它咬我那 幾口,會變成我的女兒對她的孩子講述的一件趣事吧?也許。

  二 狗的冤枉

  其實何止是狗有冤枉呢,大凡是被人馴化了的動物,都有訴不盡的冤枉,其中尤以狗的冤枉為最 。譬如牛,為人拉犁耕田,為人吃草泌奶,提供皮肉骨骼,連糞便都要為人肥田或是取暖,冤得很, 但人對牛的無私奉獻和任勞任怨是讚賞的,並將牛的品格作為一種美德,用來褒揚那些勤勤懇懇、吃 苦耐勞、不聲不響的人。我初當兵那時,在部隊裡最容易入黨、最有希望提干、最被領導喜歡的人, 就是那些文化水平不高、但特能種菜掄大錘、特能起豬圈掃廁所的"老黃牛","革命的老黃牛"。有不 革命的老黃牛嗎?誰知道!而如果你是高中畢業生,嘴巴能說,筆頭能寫,即使你幹起活來比那些"老 黃牛"還要拚命,也不會得到多少好評。年終總結時,一頂"驕傲自滿、缺乏實幹精神"的帽子還是要戴 到你的頭上。對此我有親身的經歷、深刻的體會、滿腹的牢騷。多少年來,我們的隊伍裡究竟提拔了 多少"老黃牛"當軍官,誰也沒有統計過,但數量肯定很大。一旦那些"老黃牛"被提拔成小軍官,多半" 牛"性頓失,腐化墮落得比資產階級還要快一些。他們的行為很有些為當"牛"的歷史撈本兒似的。經過 幾十年的淘汰,這些"牛"們多半解甲歸了田,但也有一些爬到了一定高度,靠著囫圇吞棗學來的那幾 百個漢字,靠著幾十句部隊"政治思想工作者"們掛在嘴上的空洞術語,統治著他管轄的部門。這些由" 牛"變成的老虎,張口就是"覺悟"、"黨性"、"組織原則"、"作風紀律"、"關懷培養",其實他自己也弄 不明白這些話的真正含義,鸚鵡學舌,瞎叫而已。其實他滿腦袋瓜子都是《官場現形記》中那個帶著 老婆給巡撫大人煮餛飩的小官兒的思維,他對下屬頤指氣使,對同級臉上帶笑腳下使絆子,對上司呢 ?那就是一匹活生生的哈巴狗了——瞧,冤案出來了!

  人們喜歡用牛譽人,卻用狗來罵人。難道狗對人類的貢獻比牛小嗎?不,一點也不小。據一個動 物學專家說,狗是人類最早馴化的野獸,這也就是說,狗為人賣命的歷史比牛馬等牲畜都要早。在過 去的千千萬萬年裡,有多少狗幫助主人追捕到了多少野獸?多少狗把被主人擊傷但還沒死利索的多少 飛禽走獸咬死叼到主人面前、換取一個鳥頭或是一根獸骨?多少狗為主人放牧了多少牛羊?多少次把 多少離群的牛羊攆回到主人的畜群裡?多少狗為了保護主人的多少鵝棚鴨捨與多少前來偷食的惡狼刁 狐進行了多少次生死搏鬥?多少忠心耿耿的狗倒在狼的利齒下,為了主人的利益犧牲了自己寶貴的生 命?多少狗多少次為了主人身負重傷、皮開肉綻、骨折筋斷、血跡斑斑、痛得眼睛冒綠火兒嘴裡直哼 哼、主人無藥醫它它只能伸出舌頭一下下地舔舐自己的傷口、主人還說斷不了的狗腿、狗舌上有參、 狗唾液能消炎為不給狗療傷開脫自己?有多少次有多少狗為多少人通風報信於危難之中挽救了多少人 的生命?有多少狗伴隨著人開拓了多少新大陸?有多少狗拉著多少雪橇奔馳在冰天雪地的南極北極, 夜裡睡在雪窩裡,每天只吃一條魚?有多少狗多少次憑著靈敏的鼻子為多少主人偵破了多少殺人血案 ?有多少狗多少次憑著利齒、利爪和全身靈活強健的肌肉制止了犯罪、懲治了邪惡、伸張了正義?有 多少狗一生忠心耿耿為主人看家護院保衛了主人的財產安全、安定了弱小者的心、壯了孤兒寡母的膽 ?有多少狗用自己可愛的、可笑的、稀奇古怪的相貌和體形安慰了多少青春少女、孤獨老人、大亨巨 賈、高官顯要們寂寞或是空虛的心靈?有多少狗用自己豐滿的皮毛溫暖了多少流浪漢子的身體、伴他 們度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有多少狗將自己的屍體貢獻出來、充填了多少不法之徒或是善良平民的肚腹 ?有多少狗肉的分子變成了多少人的多少細胞?有多少狗的皮毛變成了華美的皮帽子戴在了多少人的 頭上為他們抵禦了多少次風雪?有多少張狗皮被做成了狗皮褥子墊在了多少人的床上?有多少根狗骨 頭被人熬成了膠又有多少根狗骨頭被不法商人當成了虎骨賣給了人浸泡了多少瓶酒漿?……呵,狗啊! 你對人的奉獻一點也不比牛少,更不比馬少,但幾乎一句讚美之詞也落不到你的頭上。人們在罵人時 ,張口就是:狗!走狗!哈巴狗!狗東西!狗崽子!狗娘養的!狗日的!……貓對人的貢獻遠不如狗,貓討好 主人的本領決不比狗差甚至還過之,但誰又肯罵人為貓養的?——這種不公平的現象是什麼時候、如 何形成的?誰能誰又願意告訴我呢?

  狗想:人,你們這些可怕的狗東西,你們實在是太難侍候了。我們凶了你們要打死我們;我們善 了你們嫌我們沒用還是要打死我們。你們天天歎息做人之難,但你們是否知道做狗更不易?上帝創造 萬物之初,狗和人都渾身長毛拖著一根尾巴,憑什麼該你們統治我們而不該我們統治你們?我們不反 抗是因為我們鬥不過你們,你們發明了弓箭、獵槍和名目繁多的武器,我們只能俯首稱臣。我們中的 徹底的覺悟者,就是你們認為的"瘋狗",其實它們很正常,它們為了恢復我們狗類的遠古的光榮不惜 咬人然後殺身成仁是我們狗中的烈士。它們之所以見人便咬,是它們已經認識到人類是我們的敵人。 你們每打死一條"瘋狗",在我們的狗心裡就有一座巍峨的豐碑豎立起來。人啊,你們不要得意得太早 了!當然,我們不否認,狗中確有道德敗壞的敗類,譬如其中一個就違犯造物的原則,公然地與它的女 主人交媾,此例見於山東淄川人蒲松齡所著《聊齋誌異》。但歸根結底還是它的女主人引誘了它…… 外邊又有什麼聲響?是不是小偷在撬主人的門戶?是不是刺蝟在咬主人的甜瓜?汪汪汪汪,雖然我在 胡思亂想,但決不能忘記做狗的本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如果不深入狗的心靈,我做夢也想不到狗會有這樣深的痛苦和這樣痛苦的思想,它們什麼都明白,但它們輕易不吐露心聲。它們什麼都知道,但它們揣著明白裝糊塗。那一連串的汪汪汪裡,包含著太多的矛盾,並不是簡單的為主報警。

  話往回收一收:還是魯迅深刻,還是魯迅更辯證些。他雖然也罵人為"喪家的資產階級的乏走狗",並且高舉著"痛打落水狗"的旗幟,但他老先生又說他受傷之後,一聲不吭,躲進荊榛叢中,舔舐自己的傷口。動物中大概只有狗才會舔舐療傷,由此可見,先生對狗並不一概論之,他對狗的兩面性或是對兩種狗是區別對待的,前者是他憎恨的,後者是他效仿的。所以,我想,呼人為狗,在早,也許既無褒意也無貶意,到了後來,這種稱謂才發生了變化,成了罵人的專用名詞。

  但導師教導我們,所謂的純粹只是相對而言,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狗也無完狗。稱人為狗,一般情況下是惡意,但父母稱自己的孩子為"小狗"、為"狗兒"時,不但無惡意,而是愛到溺的表現了。據說也有妻子呼丈夫為"狗狗"——張賢亮的《綠化樹》中,馬纓花稱章永麟為"狗狗"——這是肉麻狎暱的稱呼,是情深意篤的表現,這種情況一般應該發生在母性強大的女人身上,而事實證明,鐵打的漢子,最需要的,也許正是這種扮演著母親與情人的女人。我為一個名導寫楚漢戰爭的劇本時,曾在氣拔高山力蓋世的項羽身上發現了這種情結,他之所以和虞姬難分難捨,極有可能他是一個大頑童而虞姬是一個母親情人型的女人。

  絕對會一切如故,狗還是狗人還是人,狗還是要被人奴役著,狗還是要變成某些壞人的符號,文章改變不了千年的習慣,何況還是這等狗屁文章。

  我把你抱來,我把你養大,你咬我三口,我找人把你打死,我家的功大於過的狗啊,我用這兩篇文章,覆著你的困惑不解的雙眼,你安息吧!

  三狗的趣談

  今年明明是雞年,可我偏偏和狗幹上了,連寫數篇狗文,好像在歡度狗年。幸好時光如過隙白馬,眨眼間狗年就在不遠處向我們狂吠了。雞年頭上我被自家的狗咬傷,注射狂犬疫苗已過百日,除了身上留下幾個紫紅的疤痕,下雨陰天發癢外,別無什麼感覺。據說狂犬病毒有潛伏期,百日過後尚無異常,看來發病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如果得狂犬病而死,倒也不失為一種別緻的死法,可以讓朋友們多一些話題。

  咬我的狼狗被處理之後,我便請求父親給我女兒找條小狗。父親對他這個最小的孫女的要求向來是有求必應,所以辦得格外認真。老人號令一發,親戚朋友立即分頭去辦,很快就落實了幾戶。這幾戶人家都有母狗懷著孕,說一等下了崽,讓我們先挑。我大姐為了給我女兒要小狗,甚至不惜登了與她家關係不睦的人家的大門——那家的狗曾經咬了我大姐的小女兒——那家的女主人聽說是我的女兒要小狗,答應得十分乾脆,說沒問題,一旦下了崽,一定留個最好的。

  就在這當兒,我女兒自己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條小狗。這是個灰灰絨絨的小傢伙,十分可愛。我女兒說是條小公狗,但我發現它蹲著撒尿,而在我的印象裡,小公狗都是三條腿站著、一條腿蹺著撒尿的。我女兒硬說是條小公狗,那就小公狗吧,只要她喜歡,母狗說成公狗又有何妨。

  這條小狗一進家門,氣氛頓時活潑了。女兒帶著它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歡聲笑語不絕。每天上學去,她都要跟小狗握"手"道別;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狗握"手"寒暄。看到這些,我心裡感到很欣慰。我在童年時飽受苦難,當時也沒感到特別苦,回憶起來也是淡然如水,但我生怕女兒受苦,只要她高興,我就歡喜。這世界將來是個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準,女兒這代人會不會像我們這代人一樣遭受磨難?將來的事管不了,眼前的事能管就多管點。狗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狗就萬歲。寫到這裡,我對都市狗的不滿也就銳減了。人家用香波給狗洗澡、用香水給狗灑毛,是人家有錢,是狗的福氣,與我有什麼關係?

  前幾天在一個會上碰到了一個東北的作家,他說他一年多來在俄羅斯"掛職",大開了眼界。他講了一大堆俄羅斯趣事給我們聽,其中講到了俄羅斯的狗。他說俄羅斯的狗品種繁多,有的狗怎麼看也是隻羊,但它的確是條狗。他說有很多來往於北京與莫斯科之間的狗倒爺,倒狗發了大財;不但發了財而且成了狗專家,對狗的一切都瞭如指掌。他還說他在莫斯科時養過一條狗,名叫"拳擊手",這條狗的模樣就像一張人臉讓拳擊手迎面搗了一拳,什麼模樣,你自己去想像吧!他說俄羅斯的倒狗女們不但技巧非凡,而且對狗充滿了感情。俄羅斯女人乳大,乳溝裡能藏幾條小狗。那些小狗都戴著呢絨小帽,像小孩子一樣吃奶,當然不是吃俄羅斯女人的奶。俄羅斯女人們在腰裡插一圈奶瓶,利用體溫使奶瓶裡的奶保持溫度。在莫斯科——北京的國際列車上,俄羅斯倒狗女們從腰裡摸出一隻奶瓶,插在頭戴呢絨小帽、藏在乳溝裡的像小娃娃一樣的小狗嘴裡,小狗們就愉快地咂起奶來。這生動活潑的情景宛若在眼前,令我心裡無限溫馨。世界如此美好,俄羅斯女人真是可愛。我想到了《靜靜的頓河》裡的婀克西妮婭——只有乳溝裡能藏狗的女人中才能產生婀克西妮婭,也只有婀克西妮婭的後裔們才能在乳溝裡藏狗啊!
66輪義 小康 Dav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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