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故事(2) ── 屏開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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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慧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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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故事(2) ── 屏開牡丹

文章 杜慧芬 » 週二 4月 16, 2013 1:07 pm

【私塾】

八歲那年村子裡請了個老先生來教學,老先生是我父親讀書時的同學。父親早年上過學、教過書,是村裡少有的知識分子。父親過世後,家中幾位兄長忙於農務,都沒讀書。我是家裡的老么,到我讀書的年紀時,幾位兄長已把家治理得井然有序,不再需要增加耕種的丁男。而母親與兄長們都很希望家裡能有個讀書識字的人,於是便打算送我去讀書。

就這樣,我結束了整日遊玩的日子,進了私塾,開始了我的求學生涯。

當時我們村裡稱學校為學屋,學屋皆由村民自己組織。先要有學東(有小孩要讀書的人家)湊齊了學生,大約廿個以內,再找好先生,與先生談好薪資,談成後就請他來教書。我們學生們都尊稱先生為師父。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小的有六歲的,大的也有十五、六歲的。當時村子裡一共有四個學屋,每個學屋的師父都是我父親讀書時期的好友,所以不論我上哪一個學屋,師父都對我很好。

我讀書的學屋有十七名學生,我是年齡最小的。請來的師父也是本村的人。雖名為學屋,在物質貧乏的鄉下地方,也就是找一個空房子,家裡有桌子的就搬桌子過去,家裡有凳子的就搬凳子過去,沒得講究。桌椅擺好後,等到過年,過了正月十五,燈節以後就開學。開學那天,學生們穿上過年的新衣服,戴上過年的帽子,上學去。師父們也慎重地穿上新衣服,一溜的長袍馬掛,風流倜儻。當時我雖不覺得怎樣,現在回想起來,在那樣窮困的山東鄉下地方,大家對讀書卻是這樣莊重尊敬。學屋的大門內外統統貼上了對聯,又莊嚴又喜氣。進了學屋,老師端然靜坐上位,學生們見了師父便下跪磕頭,行拜師大禮。受孔子儒家思想的影響,中國自古便極講究尊師重道的傳統,下跪磕頭是我們對師長表示尊敬的最高禮節。在我們那樣窮鄉僻壤的村子,對這樣的禮節也毫不馬虎,甚至我們那裡稱先生為師父而非老師,更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道理。磕頭之後,還要燒香、燒紙,祭孔拜師。古時始入學,要行「釋菜」禮。「釋菜先師」是一種祭孔的形式,是指以“菜(蔬果菜羹之類)”拿來禮敬師尊。釋菜禮擺放着四樣果蔬,水芹代表青年學子,韭菜花代表才華,红棗代表早立志,栗子代表敬畏之心。拜了師父以後,大家會餐,會餐當然也是遵循傳統習俗。《武安縣志》裡記載:「釋菜先師,學校兒童醵金祭禮,午聚餐校內。。。。館徒為師具饌,宴衎盡歡。次日,衣冠拜師,師亦命酒。」在我們鄉下村落,會餐吃的就是大白菜煮豆腐,豬肉、大白菜、豆腐、粉絲。煮上一大鍋,每家一位學東加上學生,一個人裝一碗,我們十七個學生,加上學東共三十四個人。學生自行至一旁去吃,學東們整理出幾張桌椅,與老師一起喝高梁酒,吃火燒,“宴衎盡歡”。第二天才正式上課。

自正月十五入學,到冬至為止,之間除了大祭、秋收期間,基本上每天上課。

一開始,師父教得不外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一類初學啟蒙時讀的書。等到這些書都能夠爛熟於心之後,才可以開始讀上下論語、大學、中庸、孟子等四書,然後是五經,書經、詩經、周易、禮經、尚書、春秋等這些東西,自古讀書人便一貫這麼下來的。四書五經是以前科舉取士的唯一標準,讀書人只要將這些八股的文章讀熟,其他什麼也不用知道。雖然我讀書的時候早已沒有科舉考試了,但中國讀書人幾千年下來被禁錮的思想,是無法一時改變的。再加上我的家鄉距離都市甚遠,民風保守而封建,其實都市裡早已有洋學堂了,南方城市如上海、廣州等更不用說了。

正式上課的第一天,學生們都已備好課本,從三字經開始,大家輪流拿著書本到師父跟前,師父指著你唸“人之初”,你就跟著唸“人之初”,“性本善”,你就跟著“性本善”。唸了一段之後,他用手指著課本,告訴你剛唸的就這些,你就先下去背這幾行。或是用一張紅紙,約一公分乘三公分,紅紙上作個記號,念到哪兒,就貼在那兒,你下去背要背到這個地方。熟讀之後就上來背書。背不熟,拿回去再讀。一字不錯之後,就繼續往下背誦。讀到時近中午,差不多十一點左右便不再背書,開始練字,我們說「寫方」,寫一小時之後,就回家吃午飯。下午來時再接著背書。如此周而復始,隔天早晨師父驗收前一日的成果,背不過的人就挨棍子,打手板、打屁股,打得可厲害了! 好不容易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啟蒙之書背完,第一年已經過完了。

清朝康熙皇帝幼時讀書要朗誦120遍,背誦 120遍,完全熟練了,然後再換下一段,這樣一段一段地學。每日寅時開始複習前日功課,至巳時開始寫字,幾乎與我們私塾裡的教學方式一模一樣。可見以前的讀書方式都是大同小異。但這樣嚴謹的讀書態度如不能持之以恆,也無法造就今日之康熙大帝。康熙是令我敬佩的,他五歲開始讀書,八歲登極,於儒家經典,日日必讀,字字成誦。從幼至老,孜孜求學,手不釋卷,略無怠容。他把自己的讀書經驗概括為“貴恒久、貴思悟、貴知行、貴著述”十二字。雖貴為皇帝,也是讀書人的最佳典範了。

第二年我開始讀論語,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開始,上論語、下論語,然後是大學、中庸、詩經、書經。學問愈來愈深,書本愈來愈厚,然後讀禮記、易經這些書。讀到第三年師父就開講了,前幾年我們只是不斷地背誦,不知道讀的是什麼意思。從第三年開始,師父將以前讀過的書再拿出來,一段一段的講解。讀這些書的過程中,師父還會加進其他如唐詩、孝經,(還有一個對詞的),還有《幼學瓊林》。《幼學瓊林》是駢體文寫成的,在當時的鄉塾中頗為流行,是明清以來廣泛流傳的蒙學讀物。內容包羅廣泛,文字簡煉,易誦易學、易懂易記。人稱「讀了《增廣》(增廣賢文)會說話,讀了《幼學》走天下」,因為內容包含不少中國古代典章制度、風俗禮儀,還有許多警句、格言,到現在還仍然傳誦不絕。時至今日,我尚能記得一、二,什麼「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較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夏至一陰生,是以天時漸短;冬至一陽生,是以日晷初長。」

入學將近五年左右,該背誦的、該講解的,都有了一些基礎之時,師父開始教我們寫作為文。然而也就在這段讀書的負擔愈來愈重的階段,我們那裡終於開始辦學堂了,辦洋學堂。那一年,我十三歲。說來可笑,中華民國建國都已經二十多年了,整個中國不知已經進步成甚麼樣子了,我們還在那讀四書、五經,還讀私塾。在南方,不要說南方,就是大一點的城市,都上洋學堂了,而我們身處在那樣封閉的農村裡卻甚麼也不知道。

那幾年的私塾教育對我是好的。經過幾十年時代的進步與轉變,學習的方式五花八門,總不及我年幼時期學習的單純與專注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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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父親的故事 ── 屏開牡丹

文章 杜慧芬 » 週一 6月 24, 2013 10:09 pm

【洋學堂】

民國二十四年,我十三歲時,縣府下來了一個命令,私塾不准讀了,家鄉開辦了洋學堂,以後讀書都要進洋學堂。以前我讀私塾時也聽人講,哪個地方哪個地方有洋學堂,我們都很好奇,洋學堂究竟長甚麼樣?所謂的「洋學堂」其實就是一個短期小學,念一年就畢業。跟私塾不同的是,洋學堂裡要讀的科目很多,很洋派,數學、注音符號都要學習。

那麼,為什麼要稱做洋學堂呢?我當時太小不能理解,年長一些才明白那是因為近代日本及西方列強的崛起,其一原因,就是「義務教育」的普遍化。清末開始,有識之士已意識到「義務教育」的重要性。因此國民政府成立之初,教育部便明確規定了「義務教育」。學堂與私塾不同,所有適齡的孩子都得入學,而且全部都是公費,不花自己一毛錢,老師是上級派來的,連書、寫字用的石板、石筆、粉筆,全部公家出錢。這就是義務教育。這樣一來,窮人家的孩子也讀得起書了。

那時候山東省長是韓復渠,為了貫徹國民政府的改革,他派了各縣的縣長下鄉興辦學堂。早在民國十六年蔣委員長帶領北伐成功後,全國就開始風風火火地推動各項建設與運動,此時,「新生活運動」正如火如荼,但我們身處天高皇帝遠的「桃花源」,卻哪裡知道這些事,正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國民政府在這裡辦洋學堂也正是為了開化這些封閉鄉村的民風。

所以,我們這裡的學堂與大城市不同,只念一年就畢業了,這一批畢業之後再換一批人來讀,目的只是要讓這些窮鄉僻壤的老百姓都能識字罷了。比起上海杭州北京,甚至是青島或只是高密縣城,都差得遠了,那時這些大小城市早已有新制高小、中學以及大學,學習的知識也比這裡強多了。

我三哥杜存江當時也進了學堂的夜間部,他白天做農工,晚上到學堂識字班,十分辛苦,但他甘之如飴,因他以前沒讀過書,讀起來還有些吃力。但對我而言,洋學堂教的課本,實在太簡單,我至今都還記得,第一課課文是「先生你好,小朋友你好。」我已經讀過五年私塾了,這些課文一看就明瞭,根本用不著老師教。但是這短期小學的課程就是這樣,怎麼辦呢?我當時心裡著急,不願意浪費時間讀這些東西,卻沒有好的辦法。幸運的是,教我們的老師是個明白人,他說:「你們讀這個書不行啊,你們都讀了五、六年書了,還讀這個幹啥?我看我到城裡給你們買些書好了。」老師從城裡買回小學四、五年級的書,另外給我們幾個讀過私塾的同學上特別課。老師受過新式教育,上特別課時,先跟我們講了很多當時的社會狀況與國家局勢,我當時十來歲,已經懂事了,一方面十分嚮往城裡人讀的洋學堂,同時心中也對目前的學習狀態感到不服氣,人家都到哪兒啦,我們怎麼還在學這些。經老師這麼一提倡,我更著急著要趕快學習,老師告訴我們:「你們的中文底子是沒問題了,但是數學太差。」那時候,我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寫,數學怎麼能好?之前我們都用算盤來算數,打算盤一點也難不倒我,可是洋學堂的數學我是完全不懂啊。另外就是注音符號,這些ㄅ、ㄆ、ㄇ、ㄈ一點都不好學,但我還是學會了,也都會用了。當時跟我三哥一道上夜校的還有我堂叔杜振山,堂叔是個上進的人,他白天下田做農工,晚上還要進學堂讀書,後來甚至做到了保長 (按:四個村為一個保),依然學習不輟。但那一年的學習對他影響至深,注音符號他全學會了,直到多年後我們一同來到台灣,總是見他抱著字典翻啊翻的,不管看書看報都帶著字典,不認得就查,字典的邊都被他翻毛了。

注音符號學成之後,我就開始專門研究數學。那時候我與杜瑞徵、杜德恩,我們幾個讀過私塾的在學校的表現不俗,連老師也這麼告訴我們:「你們幾個要想辦法深造,不能光在這兒讀,在這讀沒前途,應該要到正式的學校去讀,這個學校不是正式的學校。」於是我們幾個就準備第二年到正式的學校就讀。可是當時鄉間沒有這種正式學校,城裡才有,但我們怎麼有錢到城裡讀書?不但要吃、要住,聽說城裡頭讀書還要穿制服,對我們而言,這又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實在是太困難了。雖然知道困難,但我們幾個同學還是整天地說服家長,溝通意見,準備下學期去城裡讀書。沒想到民國廿六年日本鬼子來了,七月七日發生了盧溝橋事變,當時蔣委員長在廬山發表宣言,「和平不到絕望處,絕不放棄和平;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於是,全國人轟轟烈烈地展開抗戰。於是,我們的學校解散了,老師亦回家了,我們的升學夢亦隨之破滅。

西元1937年,民國廿六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發生,八年對日抗戰於焉展開;這一年,我滿十五,這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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